說書人的憂鬱 | 人生哲學

日常生活中，我們時時受到故事所圍繞。史蒂芬 · 平克 （Steven Pinker ) 指出，兒童從兩歲玩起裝扮遊戲，便開始理解和創作故事。生活變成了故事，有時候故事卻主導著生活。警察世家，其成員代代相傳，而商人家庭大多由長子繼承。但也不乏例外，比如說，德國作家湯瑪斯 · 曼，出身於商家，處女作《勃登布魯克家族》，便是敘述這變種物語。

故事的感人之處，在於從失敗到克服苦難的歷程。比如說，優衣庫（Uniqlo）老闆柳井正，如今是日本首富，歷經倒閉危機，但不斷地衝出險境，從而成為快時尚的第一品牌。他自傳的書名《一勝九敗》，便是故事模式最好的說明。但要是倒過來說成「九敗一勝」，則是好萊塢電影的故事準則。

1984年，中共閱兵紀錄片的旁白指出：「多年來，人民解放軍是如何在艱苦的環境中，打出一片新天地，又如何在捍衛祖國保衛人創造光榮的偉業。」這確實有點誇大，但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指出，有時候，只有借助謊言才能訴說真實。

美國心理學家埃里克森強調：「私人故事，是人格發展的必需品，長大成人，意味著無論回顧過去，還是展望未來，都要以一種連續性的視角來看待自己的生活。」但人有七情六欲，生活有酸甜苦辣，我們無法選擇原生家庭，即使身處自由社會，日後發現原來擇偶或職業，竟然深受「隨機異變」的擺佈。

晚近，大家時時聽到藥品廣告也添加各種故事，以便吸引消費者前來光顧。故事要是精采的話，容易記住，也讓人覺得心動不如行動。前幾天，巧遇一位藥廠老闆歐陽先生，本身就是一位高明的說書人。

「歐陽兄，你好！不小心看到電視記者訪問你，大哥真是傑出的說書人。」

「謝謝辜老稱讚！早年在藥廠跑外務，培養一口業務嘴，有時候覺得自己常常瞎掰亂佰，實在很丟臉！」

「你太謙虛了，人為了一口飯，也沒辦法。記得你後來加入直銷團隊，業績應該不錯。」

「還可以，反正業績好，分紅就多。做了幾年，領悟到老闆享用雞腿肉，我們外務員只能啃到雞骨頭。」

「大哥你頗有企圖心，開始成立藥廠，自己製作龜鹿二仙膠。」

「是的，其實是繼承父業，早年批發中藥材，看準時代的變化，開始加入這市場。我們引進歐洲先進機器，運用無塵室來製作，以保證安全健康！」

「不過我看大哥對於中醫知識，駕輕就熟，侃侃而談，說出一篇好故事，內容高潮迭起。」

「是的，正式創業，不能再像業務員天天油嘴滑舌，把死人說成活人。所以開始研讀中醫經典書籍，編成故事之後，並在客廳裡講給老婆大人和小孩子聽，只要她們沒反應，便趕快修改劇本，」

「大哥真是用心良苦。」

「我喜歡閱讀，西方世界，有些發明家研發產品，走在前頭，但缺乏講故事的力道，以致於被後來居上，實在可惜。」

「大哥說得有道理。坦白說，寫書也是一樣，每一章節，都要有趣味橫生的橋段，否則讀者很容易打瞌睡！」

「說的也是，辜老應該去狄斯耐樂園玩過，一進去，一票古裝美女遊行，接著有軍樂隊，鑼鼓喧天，後面跟著蘇格蘭樂隊，以及穿迷你裙的啦啦隊。看累了，有漢堡店、咖啡廳、紅茶店。到了傍晚施放煙火，最後門口則有紀念品店，讓你回味無窮。」

「大哥的比喻很傳神，以前到樂園去玩，就是體會到這種不斷製造高潮的節目。」

有時候和高手聊天，一定要好好討教，甚至運用在寫作上面。

俗話說，人比人氣死人，輸人不輸陣。有人樂於運用故事跟別人較量一番。1950年代，適逢二戰結束不久，當時的主流敘事是「抵抗德國納粹」。加拿大商人喬治 · 杜普雷到處談起，二戰期間，遠赴英國參軍，接到英國軍情局的命令，潛伏到納粹佔領的法蘭西，並且和地下反抗軍合作，從事情報蒐集。一度遭到蓋世太保逮捕，即使嚴刑逼供，也沉默不語。每次對年輕人談起這段戰地經驗，總是繪聲繪影，加油加醬，甚至補磚疊瓦。

此舉如同病毒，到處蔓延，結果竟然獲得《讀者文摘》的青睞，社方乃派遣記者昆丁· 雷諾茲採訪他。昆丁邀請杜普雷住到他紐約家中，展開為期六天的訪談。1953年，蘭登書屋推出《不肯開口的男人》，立即引起轟動。但不久，一位加拿大老兵到《卡爾加里先鋒報》爆料，他和杜普雷一起經歷那場戰爭，兩人從未離開英倫三島。

杜普雷瞎掰戰時經驗，東窗事發，出版商只好請通路將非小說文類，改成「小說文類」。好玩的是，出版社並沒有丟包作者，而此書依然叫好又叫座。杜普雷可謂天生說書人。起先演講內容提到：「沒有上帝，你就沒有勇氣！」他越講越膨風，幾乎要比美上帝。西方人將作家筆下的小說世界比成耶和華創造大地跟人類，因為兩者都是無中生有。上帝說有光，就有光；講有水，就有水。

真相大白之後，杜普雷自然消風了，只好坦承這些材料，都是從報章雜誌加以剪裁而成的。看來，故事可以療癒人心，有些人無法容忍自己沒有故事可談，於是虛構自己的故事來刷存在感。

20世紀初期，正逢共黨革命成功，俄羅斯羅曼諾夫王朝崩潰了，也有人到處宣稱自己是沙皇的後代，看來當時的主流敘事應該是「沒落的貴族」。英國人頗有貴族風度，對於這票「大蓋仙」每每冠以「傳奇小說家」的雅號，但對岸的法蘭西則在字典就表明歷史，也意味「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