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八・微雨江南 (5)

人生何處不離群，夢來何處更為雲。
謝脁詩中佳麗地，落花時節又逢君。

曹寅拿了御筆，領成德到織造署後園閒坐。成德見曹寅自家院宅幽深，迴廊環繞，廳室相連，花木扶疏，流水潺潺兼有鳥鳴啁啾，既清幽又有生趣，正自讚嘆，忽見一道矮牆外紫竹密密，原來已入西園，雖在紅塵官署，卻覺悠然世外，入園後一道鋪石小徑蜿蜒於黃楝林中，花葉落盡，可見深紫色老枝與褐色新枝交雜。出了楝林便是翠竹流水，小徑沿水而行，水畔假山卻不是奇特峻削的灰白太湖石，而是光潔細膩的黃蠟石堆疊而成，成德看得稀奇，停步端詳一陣，對曹寅道：「人用龍王玉塑山，多半取其色澤花紋，你這龍王玉卻一絲雜質沒有，看著純淨，但豈不單調了些？」

曹寅笑道：「你說得不錯，你家後園林中一塊半剖龍王玉層層見色，花樣繁複，十分罕見，但那是在樹林當中，自然增光。這假山當春夏時節便對著綠竹碧水、黃楝紫花，若再雜著紅藍等色，豈不成了喧囂雜市？」

成德一笑，說道：「真是玲瓏心眼，誰算計得過你？」

曹寅推著他更往裡走，笑道：「別淨看石頭，來看看楝亭。」

成德隨曹寅繞過假山，只見一株老黃楝樹開枝如傘，樹後不遠處青苔小丘上蓋著一座敞軒，青瓦紅牆，色澤鮮艷，形制簡單，門上題匾「楝亭」似乎是曹寅之父曹璽手筆。曹寅見成德看著發呆，便勾住他手臂拉他拾級入內，說道：「大汗派你接掌翰林院指日可待，我可要搶在頭裡得你的好處。」

成德噗哧笑道：「我有什麼好處給你？」

曹寅向屋中各處一擺，笑道：「我要你為這楝亭填詞。」

成德四顧一看，這屋子南面沿窗是一長榻，此外東西兩面沿窗安置桌椅，只北面是書架，上頭琳琅滿目雜學之書，都是曹寅從各處搜羅得來，當間一張大案，筆墨紙張俱全，還堆著許多書卷，便笑道：「這等書齋，住都住得，不知究竟誰要接掌翰林院？還要我來填詞？」

曹寅從案上筆海抽了一支筆塞到他手裡，笑道：「不但要你填詞，還不許你拿單調小令敷衍我。我要一闋雙調〈滿江紅〉，上闋四仄韵，下闋五仄韵，上下闋各有對仗。這自然難你不倒，卻能顯出才思。」

成德更覺好笑，說道：「就為我填過幾闋〈滿江紅〉，你就和我沒完了。」

曹寅笑道：「青海不來如意夢，紅箋暫寫違心字，道別來，渾是不關心、東堂桂——你東堂哪兒有桂？為了叶韻你總胡吣。你給我的一闋〈滿江紅〉可得嚴謹，我要刊印《楝亭詩鈔》，正向朋友們邀序呢。」

成德笑道：「你好意思說？你都跟誰邀序了？既有旁人的，何必還要我的？」

曹寅腳下往外走，回頭笑道：「不已說了要搶在頭裡，先得翰林院掌院學士的大作？那，我去吩咐人準備茶點，你就在這兒為我挖空心思罷。」

曹寅出去喚人，成德便笑著在案邊坐了，一邊研墨一邊構思，待到墨成也想得差不多，便在一卷紙上以端整趙體楷寫出，才寫罷擱筆，抬頭便見一俊朗青年從楝樹彼端走來，上到亭內便掃下馬蹄袖打千，成德忙起身攔道：「兄台何事行禮？」

那人起身笑道：「十年一別，不認得故人了？」

成德這才認出眼前人，大為驚喜，說道：「思五良？闊別多年，如今你可一點兒不見淘氣了。」

魏士哲一笑，說道：「你也和以前不同了，如今看著已是朝廷重臣氣象。」

他二人坐下敘舊，無限感慨說起張英奇，成德便問道：「子清信中說，三月裡嫂子生了妞妞，還是你給起名叫紫兒？」

魏士哲笑道：「我不過出個主意罷了。我想當初靖少給純兒起名，用的是嫂子名中『綺』字，故而妞妞起名，也該用糸字旁。子清說，湘綺為裙，紫綺為襦，起名叫紫，也是母女相依的意思。」

成德點點頭，眼角一瞥，見魏士哲腰間掛一織錦鯉魚香囊，便道：「那香囊⋯⋯是當年和子蓮賭棋贏來那個？」

魏士哲正要答話，只見曹寅領著幾個家人進來，在窗邊榻前擺設桌子和飯菜，還有人端著水盆手爐等物進來，忽然一個女子上前，在成德面前蹲安，笑道：「小瑜給大爺請安。」

成德定睛一看，面前人笑靨如花，滿眼俏皮，正是四英的妹妹小瑜，便笑道：「真是許久不見了。你跟著子清到江寧，他沒有虧待你罷？」

小瑜拿絹子掩嘴一笑，答道：「看在老爺和大爺份上，他不敢。」

曹寅聽見他倆說話，轉身走來，埋怨小瑜道：「我讓你來伺候容若梳洗更衣，你卻在這兒瞎說什麼？」

小瑜笑道：「到底我是那家裡出來的人，許久不見主子，難道一句閒話也不許說？」

曹寅擺手道：「你趁著水熱，先伺候他梳洗罷，換了衣裳他才輕省些。」說著便拉成德起身，硬推他到榻邊梳洗，自己回頭到案邊一看，原來一闋〈滿江紅〉已經寫就：


滿江紅，為曹子清題其先人所構楝亭，亭在金陵署中

籍甚平陽，羨奕葉，流傳芳譽。君不見，山龍補袞，昔時蘭署。飲罷石頭城下水，移來燕子磯邊樹。倩一莖，黃楝做三槐，趨庭處。

延夕月，承晨露。看手澤，深余慕。更鳳毛才思，登高能賦。入夢憑將圖繪寫，留題合遣沙籠護。正綠蔭。青子盼烏衣，來非暮。


曹寅見成德還記得楝亭原是亡父曹璽在江寧織造任內所建，園中最老的楝樹也確實從燕子磯移來，頓覺心頭溫熱，再看他讚美自己「鳳毛才思，登高能賦」，「入夢憑將圖繪寫，留題合遣沙籠護」表面是讚譽曹家，其實內含兄弟深情，不由十分感慨，正自發呆，忽聽魏士哲靠過來耳語道：「你這節骨眼兒可別犯感傷。他方才提起子蓮了，恐怕一會兒還要央計你。」

曹寅連忙收斂神色，轉頭再看，成德已經換上一襲玄色行服袍，梳洗過後容光煥發，正坐在榻邊吃茶，小瑜在旁笑道：「這是江寧翠螺茶，最是清香。」

成德吃了兩口，笑道：「果然齒頰留香。」抬頭對曹寅道：「主子肯定喜歡這茶，你多準備些，讓主子帶回去。」

曹寅笑道：「還勞你翰林院掌院學士吩咐？早就預備下了，也少不了你家的。」

成德一笑，又吃了兩口茶，放下茶碗，說道：「子清，我託你的事，你倒是辦了沒有？」

自從定下南巡日子，成德幾度寫信，要曹寅去見楊艷兄長楊嘉，期盼到了江寧能上門造訪。楊嘉雖推辭不了曹寅過訪，卻明言不見成德，表面上自是為免傷情，實則怨懟朝廷之意鮮明。曹寅委實無法，只好硬著頭皮答道：「去是去了，但楊子美說，與你相見，恐怕無端傷情，婉謝了。」

成德道：「他既見了你，怎不願見我？」

曹寅道：「你和子蓮交情不同，我怎麼和你比？你體諒一下楊子美罷。先是去了他唯一的親弟弟，這幾年父母也都亡故，他一個人支撐偌大家業，本來每日在銀號和當舖之間不可開交，哪裡還禁得見你？」

成德從懷裡拿出一精雕小木盒，說道：「當初南方戰亂，無法送子蓮歸葬，如今我將他幾樣隨身物件收在這裡頭，若能交到他長兄手上，也就算是他回家了。」又道：「這麼罷，這東西我交給你，你替我交給楊子美。我不強求相見，只想看看楊家大門，就算我隨子蓮來過了。」

曹寅頗覺意外，魏士哲已在旁答腔道：「如此甚好，不如我們這會兒就去罷，再晚些，恐怕皇上跟前要容若伺候呢。」

|| 未完待續 ||

將楊艷遺物帶回江寧，交到他兄長楊嘉手裡，是成德江寧行一大心願，聽說楊嘉不願相見，他並不強求，不料到楊家大門前還是見著了，卻是不如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