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01|閱讀時間 ‧ 約 45 分鐘

原創小說《七月的訪客》【Sometimes When We Touch】(上)

〈Sometimes When We Touch 當我們相觸時〉


  • 設定於2012年冬季的北倫敦(North London)及諾丁罕(Nottingham)
  • 亞瑟・安斯提/珊曼莎・歐蘇利文 Arthur Anstey/Samantha O’Sullivan


#Side A

 

珊曼莎難得排到假,本欲拉著同居男友出門散心,便被對方一句輕飄飄的「我們約好的,週三的午後時光屬於好音樂」否決。

她未嘗沒有和亞瑟商量是否可以「彈性一點」,但在多數時間通情達理的他,獨獨對此毫不退讓。認真地說,那態度稱不上強硬,只是像見到性格溫馴的人偶爾情緒潰堤一般,讓人時會對那些邊界的界定感到好奇——

是的,好奇。在同一張床上迎接過不可計數的早晨(大概有兩千、或三千個?她想),觸碰過彼此每一寸肌膚,她最喜歡的那件薑黃色開襟洋裝、都染上了他衣櫥裡的鼠尾草芳香劑氣味,而他也總會備好熱騰騰的厚壓吐司、讓她帶著趕上七點十分發車的地鐵⋯⋯可便是相處那麽久,珊曼莎還是時常感覺,自己好像不了解他在想什麼。

有時候,單單是他的目光落在一個較遠的地方,她就覺得好像要失去他了。

這個猜臆毫無根據,日久月深,好友也從方始義憤填膺地齊聲指責「難道他劈腿」,轉為一面促狹裡帶點羨慕地感嘆「大概是七年之⋯⋯喔不,十年之癢的倦怠期吧」,一面暗示她該珍惜這段比許多婚姻經營得要來得長久的穩定關係。

結婚嗎?珊曼莎幾乎是在產生這個念頭時,就立刻掐滅了那點不存在的火花。

理由有很多,在英國同居人的法律權益近乎於合法伴侶、婚禮是耗時費力且無投資報酬率的沉沒成本、他倆都是對在聖堂前許下終生不抱想像的無神論者⋯⋯當然,最直截了當的原因不脫意願,而她未曾從亞瑟的任何言行舉止裡觀察到,他具任何想要步入禮堂的意圖。相處越久,珊曼莎益發區分不出來,是婚姻這件事的意義不再重大,或者她只是害怕問出口後、會得來對方為難的婉拒之詞。

亞瑟暗灰色的眼睛保有黑白之間的餘裕,但不過分強調立場同樣預示著,不會輕言許下承諾的游離態度。

經過多年,那種流離感依舊似他們邂逅時,滿身狼藉飽受宿醉之苦、骨子裡充滿悲傷仍對遞來杯裝水的她竭力報以微笑的年輕人。

那是她最鍾愛也最無法割捨的部分。

見亞瑟從電視櫃挑出一塊唱片,俯身準備打開播放器與藍芽音響,珊曼莎也打消出行的打算,索性挽起袖子、打算整理對兩個人的生活恰恰剛好的小套房。

平素在超市輪班的作息,使她在輪休日與一般人一樣,多半在休憩與無所事事間度過;作為勞動強度較低的居家工作者,他大多時間會肩負起家務,幸而經濟基礎的提升也使這一切變得不那麼惱人,如他二十歲時、沒幾個月就要重新置裝,汰換那些被揉洗得鬆垮的衣褲。

大掃除讓珊曼莎活力四射。

不是她熱愛打掃,只是藉清掃的機械性動作,平時在工作場合應對突發情況的緊繃情緒也能緩解些許,像是盯著四個半拍往返的節拍器、你總能找到一個安放自己的節奏。

因此,當座機響起,見在沙發上捧著《刺鳥》[1]精裝本、指節隨樂音輕點書封的亞瑟無意起身(他總會在這種氣氛裡兀自陷入個人的暢想,好似置身外太空或某種無法被涉及的時空間隙,她分辨不出來那是沉思或單純在發呆),她也不抱怨,愉快地就著一個滑步、靠上進門一側的壁掛電話。珊曼莎以結帳時能讓最刁難的客人緩下久待的怒容的燦爛笑容拾起話筒,語氣明亮澄澈,直到對頭傳來特瑞莎異常沉鬱的聲線,那抹笑瞬時如散盡夜空的煙火,湮滅於灰濛濛的餘燼。

自她的轉述獲知瑪莉姑姑心肌梗塞的死訊時,亞瑟還沉浸於《悲喜交響樂》[2]的漫長前奏裡,彷彿自己就是影帶裡剛站定位,待主歌一下便要橫越馬路、眼神陰鷙的反骨青年,就算整個世界的吶喊咆哮都無從停止他前行的步伐。

只惜他不是李察・艾希克羅[3],他倆也不是邦妮和克萊德[4],無法對他人的死亡置若罔聞,尤其是至親之人。

登時像從夢裡醒來的亞瑟沉默關上了音響,戴上腕錶的舉動是外出的前置準備,珊曼莎下意識道:「我跟你一起過去吧。」

這句話似乎讓那雙灰眼睛鬆動了一些。她覺得。

 

 

時近年末,市景逐漸染上節日氣息,每個街區都佈置起了紅白綠金色調的飾品,十足應了車上廣播的《聖誕就在不遠處》[5]

支著臉,見駕駛座的亞瑟唇抿成一直線,珊曼莎不禁感覺,歡快的背景音樂在此刻都是種戲劇性諷刺。她無來由地感到難受,明知不合理還是想指責那些人的快樂是種殘忍,明明他們毫不知情,也毋須承擔陌生人的哀慟,世上每分每秒都有生命在凋零,甚且遭逢比死去更悲慘的命運,不是只有死亡令人傷感

然而,巨大的傷感拉扯著她的理性,讓她懷念起關上房門後、就能將世俗侵擾阻擋在外、盡情嚎啕大哭的少女時期。

「你覺得,溫蒂成為人母後對彼得・潘的溫柔,是出於一種社會化的偽裝,抑或是童年的召喚呢?」剛認識不久時——差不多是他們第二、三次約會的時候吧?珊曼莎隱約記得那天她戴著一條銀色的手鍊——得知她對迪士尼電影[6]情有獨鍾,亞瑟冷不防問道。

「溫蒂離開夢幻島後,還有與彼得・潘再會嗎?」當時二十歲的珊曼莎對孩提時代的印象已記不精確,不掩驚訝地反問。

聞言,亞瑟不失禮貌地微笑點頭,沒再解釋或提及先前的問題,視線卻無端隨這舉動飄離,似自她身上飄落的雪花,最終消融於半空中,徒留人一身悵然若失的冷意。

說來是少年心性的荒唐也罷,珊曼莎望著那張削瘦的側臉,天真地想,自己或許能溫暖這個人。

後見之明,說不清是長大成人的她漸漸意識到,那種冷淡的距離感才是人世間的常態,又或者亞瑟本就不需要她的溫暖,因為那種微冷的溫度已是他認定的溫暖。

一如此時緊盯著路況的灰色眼珠,沉穩冷靜得、狀似在無聲拒絕她欲言又止的關心。

「妳還好嗎?」待思緒回籠,珊曼莎才發現亞瑟不知何時將車靠道停了下來,不再專注於車前交通的眼凝重看她。

平日總含幾分敦厚笑意,偶一為之的面無表情使他看來格外嚴肅。

見她目光閃爍、神色惶惑,亞瑟也反應過來,抿唇似要緩和氣氛,又道:「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意外《女孩只想玩樂》[7]竟然是首這麼悲傷的歌嗎?妳看起來很⋯⋯難過。還是路程顛簸,頭暈了?我們可以下車透透氣。」

這話讓珊曼莎留意到背景音樂,辛蒂・羅波帶點神經質的標誌性嗓音在封閉的車廂裡迴盪,來自八〇年代晚期的流行樂符使整個空間擁擠起來,讓她胸口發悶、意欲逃離這個矛盾的場合;但是,她也明白,亞瑟知道她沒有暈車的毛病,順應這種體貼反倒是種將自身軟弱當作武器的任性。她是不喜歡那種難耐,但她更不希望他的耐性被消磨,畢竟連她都不知道這種情緒化的表現所由為何。

「不是的,我喜歡她,尤其是《一次又一次》[8]。」深吸口氣,她眨了眨眼,有意識地往雙頰施力,彎起唇線,想要露出一個讓人安心的微笑。

職場上多少會歷經必須強迫自己露出職業笑容的壞日子,她以為自己做得夠好,但亞瑟僅是不發一語,背光的眼睛看不出是什麼神情。

良久——可能實際上不到十秒鐘吧,但珊曼莎只覺長得像是一輩子——之後,他紓了口氣,在她聽來就像嘆息,將排檔打回停車檔、俯身解開安全帶的扣環。金屬撞擊的清脆聲響敲擊她敏感的神經,無法名狀的窒息感又像鬼魂一般回過頭來糾纏⋯⋯

在她忍不住要尖叫著推門而出前,就聽亞瑟用比往常更低沉的聲線道:「我從剛剛就想說了,我可以給妳一個擁抱嗎?或者相反,妳可以給我一個擁抱嗎?我現在最需要的,大概就是這個。」

只是這個。

幾乎是在語落的那一刻,珊曼莎立刻將大半個身子探向駕駛座,彷彿落水之人抓緊浮木似地,重重抱住了對方,不顧安全帶因這劇烈動作將她肩頭勒得發疼、直要發揮功能性將她拉離他。

初始的驚訝使亞瑟繃直身子,隨後卸下緊繃,回應了這個來得急促的擁抱,在她倚上自己肩頭的髮頂落下輕得簡直感覺不到的吻。

不知有無察覺這細節,肌膚相觸的溫情讓珊曼莎泛紅眼眶,別過臉避免浸濕他肩上的襯衫布料。

從前她以為,人對於事物的冷漠與傲慢是最糟糕的,因為那代表他對除了自身之外的世間毫無敬意;虛長幾歲後,她才慢慢意識到,亞瑟・安斯提這個人最令人絕望的從不在這兩者,而是就連在這種時候,都溫暖得讓人難受

珊曼莎第一次發現,原來連一個人的溫暖都能讓人如此受傷、如此痛恨、如此無能為力。

他分明才是此刻需要撫慰的人,她卻得到了一個擁抱。

 

 

抵達諾丁罕時已是日暮時分。

後半段的旅途不如起先沉悶緊繃,他們就著電台輪播的七八〇年代金曲在休息站簡單帶了兩個三明治,最後在《我想要出逃》[9]的鼓點中,驅車滑入瑪莉姑姑那幢獨棟平房前的空地。

下車時,亞瑟見車道旁一小欉大花耬斗菜被某個糊塗司機生生軋扁,不在花期的枝枒稚嫩,巴掌狀的細葉經車輪洗禮後蔫萎於地,讓他皺起了眉。盯著那殘景瞧了好一會兒,他才在珊曼莎的叫喚聲中別過目光,徑直往大門走去。

除長年旅居海外的幽靈人口,遠近的親屬都到了——羅德尼當然也是,他們抵達時站在門樑旁抽捲菸的不是他,還能是誰?——因此,當亞瑟的德比鞋踏上玄關那張瑪莉姑姑珍愛的土耳其地毯時,房中頓時陷入詭異的靜謐,只有未掩實的門外的羅德尼一聲嗤笑分外突兀。

初次來此,走在前頭的珊曼莎腳步侷促、下意識回頭看他,見他面無慍色時鬆了一口氣,卻又因而憂慮,只得遲疑地朝房中的熟面孔道好,試圖緩解僵硬的氣氛。

「嘿,你們來了。」聽見她的聲音,特瑞莎從廚房探出頭,揚了揚手上的熱水壺,招呼他倆要不要喝點熱茶咖啡或吃點什麼。

「水⋯⋯白水就可以了,謝謝。」珊曼莎彎起嘴角,想要擠出一個笑容,打散這個他們像誤闖不受邀請的舞會的怪誕錯覺。

亞瑟一個大步跨前越過她,緩聲說了句「我不用,謝謝」後,朝廳堂裡說笑的安斯提家人——包括他的父母——點頭道聲「下午好」,便直往二樓走去,像是熟絡於通往秘密基地路徑的孩子,背影有種堅毅的孤獨,與義無反顧。

面對一室陌生人無端逼仄,珊曼莎原想跟上,舉步時便被特瑞莎自後頭拍了拍手臂,隨之得到了一杯冷開水。

「給他一點獨處空間吧,他沒事的。」與那雙鉛色眼瞳相仿的淡灰眼珠看向僅留殘響的階梯,特瑞莎捧起手上散著伯爵茶香氣的馬克杯,一面咕嚕咕嚕喝著,一面模糊地說:「沒事的。」

珊曼莎欲言又止,分不清她說話的對象是自己,還是她自己

 

 

#Side B

 

自十八歲赴布里斯托(Bristol)求學後,亞瑟就不像少年時代那麼頻繁地造訪瑪莉姑姑。

然而,爬上滋戛作響的老舊樓梯後,身體記憶先於他的所有邏輯推理,直接右轉朝走廊靠底那個房間走去。那房間的門沒關上,因此還未走到定位,他就能見到落在門口的那塊長方形狀的羊毛地毯上、躡手躡腳闖入房子的陽光,讓人能輕易想見赤足踩在上頭會有多麽快活。

在全球暖化成為共識的當代,瑪莉姑姑是他所知的所有人中,唯一將主臥室設在酷暑夜晚也熱得難耐的西曬房的。

房間格局不大——想來最初的設計者也沒料到有人將這當作寢室——加大單人床上頭罩著老太太喜好的小碎花式棉布,尺寸與使用年限不一的櫃櫥沿牆置放,此間食譜與文學小說按字首交錯排列,櫃子頂部零散擺著滋潤得茁壯的多肉植物;入門處左側的梳妝台上堆著亞瑟看不出差異的瓶狀乳霜、形狀各異的木梳、人的一生需要用上的所有鏡子、幾張寫著隻字片語的紙片、兩支輪流戴的老花眼鏡,與角落被特意放在陰影處的、去年亞瑟準備的聖誕禮物:一支迪奧的淡香水。

透明香水瓶裡頭餘有三分之二,可見物主多珍惜用之。

亞瑟垂首凝望,淺紫色液體在玻璃瓶裡像是靜止的歲月,他拾起巴掌大的方形玻璃瓶,往空中隨意摁了一下,香氛如同茉莉花在冬日不開暖氣也被日光照得生暖的室內舒展,末調有另一種花的香氣,他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像是在森林漫遊時會遇到的那些無名小花。

感覺像是他未曾見過、卻無比篤定的,二十歲的瑪莉・安斯提。

背靠著碎花布的床沿坐在地板上,暖冬的房裡讓他大衣內的肌膚生出一層薄汗,卻無意褪下外衣,只若對火柴光火懷有期望的小女孩,在空氣間的香氣餘韻散盡後,不厭其煩地、好似對疲憊渾然不覺地摁下香水瓶。

 

 

亞瑟下樓時,素來社交手腕高超的珊曼莎已融入了一群年齡相仿的遠房親戚——裡頭的領頭者好像在市區的診所執業,他記得——凝神傾聽著其他人說話,看來話題足夠有趣,因為她眼睛閃爍著好奇的光。他沒有上前打擾,見跟自己父母坐在餐桌的特瑞莎朝自己擺擺手,他打了個手勢,表示要先去倒杯茶。

瑪莉姑姑一輩子單身,雖然整室人已是這世界上法理上、基因上與她最接近的人,但亞瑟難能斷言,那是不是她臨終時最掛在心上的人,而至今無人提及這點,彷彿自然而然,或說理所當然地,在這種時刻帶入了「可憐獨居中年人的家屬」的角色。他不想作為打破「這個」的人,只是這念頭就像喉頭的一根刺,饒是他可以避而不談,也不想故做無謂地、在她不在的此時,偽作他們親密無間。

儘管,是的,他們曾親密無間。

走入廚房時,亞瑟彷彿還能嗅到這房子的女主人拿手的瑪德蓮香氣,一陣情緒連帶鼻酸湧上心頭,可坐在裡頭的人讓他頓下腳步,迅速收拾好心情與打亂的步伐。

相對來說,羅德尼更不擅長(或樂於)應付親戚,因此他今日出現已是不易,不料還帶著七年級的養女,他過往可從未讓亞瑟在內的任何家人與泰利有過多接觸,遑論出席這種指向性明確的場合。想見也是考慮到這點,早熟的女孩雖無選擇在外吸羅德尼的二手菸,也有意識地獨自待在角落戴耳機用iPod Nano聽音樂,避免節外生枝。

見他來了,泰利禮貌性地摘下一側耳機,打了聲招呼:「嗨,亞瑟。」

「在聽古典樂?」在動輒進勒戒所或警局的兄長比對之下,亞瑟無意指摘這種頂多造成聽力衰退的小興趣,或自詡為道德高點,控訴年輕人科技冷漠云云,只是一邊給自己倒杯水,一邊問道:「我記得妳是吹小號的。」

「新秩序樂團[10],是羅德灌的歌。」少女不置可否地聳聳肩,金髮像是散落的陽光,隨動作自肩上滑落。

亞瑟一時語塞,不好在孩子面前提到監護人的壞話,只能乾巴巴地說:「但我以為,這個年紀會著迷於強納斯兄弟[11]或麥莉·希拉[12]。」

「太美式了吧。」泰利以一種比凡常十歲孩子更成熟的口吻笑著說。

「我不確定小賈斯汀[13]或一世代[14]是不是比較好的選擇,而且這個年紀就有文化偏見可不是什麼好事。」這話讓亞瑟鬆弛許多,玩笑道。

「有次羅德的同事聽到我的歌單內容,說我有個『老靈魂』,但我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是稱讚嗎?」女孩雙手支著臉看他,稚嫩的臉龐被手掌托得圓潤,可靈動的眼睛與輪廓線已預示未來將出落成怎樣的美人。「如果是稱讚的話,為什麼大家還那麼怕『變老』?」

因為老去時常讓缺乏想像力或深度思考的悲觀者聯想到死亡、凋零,或者腐敗。用吞下一口水的時間斟酌說詞,可最終亞瑟仍找不出什麼合乎心意的推諉之詞,只是淡淡地說:「可能有的人的好與不好,跟年紀沒有實際關聯吧。然後,嗯,那是稱讚沒錯。」

得到滿意的答案,泰利點點頭,又戴上了摘下的耳機,沉浸於那些多半比她年歲更長的樂曲。

靠著流理台喝水,亞瑟不再發話,也不急著離開,為這種恰逢其時的安靜感到慶幸,想起了一些舊事。

彼時,搭紅眼班機抵達科克機場(ORK)的他們租了車,直奔珊曼莎在愛爾蘭的老家過復活節假期。車內廣播是當地電台,正輪播八九〇年代的英國單曲排行榜(UK Singles Chart),主持人的口音濃厚,讓珊曼莎為亞瑟只能聽懂七成的串場詞頻頻發笑。

然而,在聽到「年幼的身軀裝著老靈魂」一句時,她難得尖銳地諷笑出聲,惹得亞瑟挑眉看她。

「我不懂為什麼人們會自豪於此。我的意思是,喜歡聽『某個時代的流行歌』算是什麼靈魂的驗證?我真的很受不了那些只聽過一張專輯——有的甚至只聽廣播輪播到爛的那幾首歌——或買了幾張演唱會們票,就自詡為『忠實粉絲』的人。」她不以為然道。

「為什麼?」

「他們多半是憑一點追趕流行的熱情加入,對這個人、這樂團或這種音樂型態一無所知,在這熱度之前發生的一切漠不關心也毫無頭緒,就說是『喜歡』也太可笑了吧?」

亞瑟沉吟片刻,復而又道:「如果人凡事都需要足夠了解背後的深意,才具有『喜歡』什麼的資格,或許許多人的終其一生都不該、也不會在一起吧。」

珊曼莎張了張口,像要說什麼,好一會兒後還是歸於沉默,任車廂中那首《說我愛你卻詞不達意》[15]像是窗外的夜色,一點一點覆沒他們。

直到此刻,亞瑟還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無意間攪擾了他們之間的什麼,讓她覺得還是什麼都不說更好。甚至說,他是不是為這種什麼都不說感到僥倖,許多長年相處的伴侶會以一種「這種事我看很多了」的口吻說,那種磨合的產物會成為一種默契,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對此保持盲目的樂觀——

愛情,或說愛的真義是否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呢?難道愛勢必歷經人所知、已知、未知的辛苦呢?

 

 

他們那天沒見著瑪莉姑姑的遺體,因為當急診室醫師正式作出死亡宣告後,大體便被直接送往殯儀館,因是除了住家離得最近的查爾斯叔叔一家先去認屍,獲知這消息的親屬約好在她的住所集合、整理遺物,一道籌備悼念會。

事隔數日,未能見上瑪莉姑姑最後一面,亞瑟倒是見著了她的律師。跟在場多數人一樣。

眾人驚異的先是保守——不拘泥於她的政治立場,還有打毛線、善於烹飪的那些特質——的瑪莉姑姑竟會留下遺囑,還安排了遺囑宣讀這麼戲劇化的橋段;其次則是,她將自己所剩且僅剩的一切獻給了慈善,還有,亞瑟。

「請容我引述安斯提女士的原話:『銀行戶頭裡的流動資金捐給無國界醫生協會,退休基金給世界展望會,其他動產與不動產交給世上最愛我做的糕點的人。』幸運的是,最後那個人經我們詢問當事人後,恰巧是她的姪子。」

半途才到的羅德尼聽完這段,毫不在意場中凝重且困惑的氣氛,大笑起來,見其他人望了過來也不羞愧,反倒挑釁似地看回去,目光炯炯,叫人一口氣堵在胸口,進退維谷。

可就連一朝獲得這幢宅邸所有權的亞瑟也措手不及,呆坐在原地好半晌,才抬起頭。他想問些什麼,可見周遭探究的目光,又將那些注定沒能得到最佳解的問題吞進腹中,端起禮貌的微笑承接親戚好奇(與好事)的試探。

離開之前,律師建議亞瑟近日整理一下瑪莉姑姑的遺物,看有沒有不列在已知帳冊上的條目,待他拿到死亡證明後,可以到事務所討論要如何申報這些細項。對方話說得婉轉,但亞瑟的工作時常需經手避稅文件,因此他明白這話背後真實的意義,沒有戳破,只是面不改色地點頭。

送走律師後,親戚們知這結果其來有自,商量好了下葬的時間也沒多糾纏,相繼道別,羅德尼更是一句話都沒說就走、只留下重機轟隆隆的引擎聲和一車屁股廢氣。

特瑞莎、珊曼莎和亞瑟的父母平日有工作,因此只有他在空蕩蕩的房子裡,感受人來人去平添的一股寂寥感。

斂下眼,他拿出手機打開通訊軟體,摁下珊曼莎的頭貼輸入一段文字,想想又刪掉大半,長話短說,終以一句「我晚上不回倫敦了」發了過去。她值班時很少將手機帶在身上,因此他沒有等到她的回應,又將手機收了起來,轉而上樓走進瑪莉姑姑的房間。

亞瑟是會在此度過一宿,但沒打算在這房間入睡,裡頭的樣貌還保留了原屋主印象中最好的模樣,以它們慣常的姿態等待著陷入永眠的主人歸來。不管未來如何,此刻的他捨不得打亂這一切,因為就連他自己,都不確定是否接受了那個事實。

沿牆而設的矮櫃上陳列華茲渥斯[16]及蘭姆姐弟[17]一眾湖畔詩人的作品,邊上擺著幾本手札大小的素面筆記本,其中兩本封面寫著「食譜」的沾染些許污漬,餘下的精裝本如出一徹,外封都有著燙銀的「日記」字樣,右下角簽著「瑪莉・安斯提」。他猶豫片刻,終是把那些札記簿悉數拿了出來,靠著書櫃席地而坐,翻起其中一本,確認內文確實是日記,便從寫入日期最早、字跡最青澀的那本開始閱讀。



TBC.


[1] 柯林・馬嘉露(Colleen McCullough)《The Thorn Birds 刺鳥》,一九七七年。

[2] 神韻合唱團(The Verve)《Urban Hymns 人文頌歌》〈Bitter Sweet Symphony 悲喜交響曲〉,一九九七年。

[3] 李察·艾希克羅(Richard Paul Ashcroft),英國創作歌手,於一九八九年成立搖滾樂團神韻合唱團(The Verve),並擔任主唱。

[4] 邦妮·派克(Bonnie Elizabeth Parker)和克萊德·巴羅(Clyde Chestnut Barrow)是美國經濟大恐慌時期的「鴛鴦大盜」,於美國中部合夥搶劫銀行、小商店和郊區加油站,其犯罪事蹟吸引媒體和民眾廣泛關注。他們至少殺害九名警察,並被聯邦調查局列為「公敵(Public enemy)」。

[5] 巴瑞·曼尼洛(Barry Alan Pincus)《In the Swing of Christmas 在聖誕節的音樂中搖擺》〈Christmas Is Just Around The Corner 聖誕就在不遠處〉,二〇〇七年。

[6] 《Peter Pan & Wendy 小飛俠與溫蒂》是迪士尼的經典動畫長片,改編自蘇格蘭作家詹姆斯·馬修·巴利(Sir James Matthew Barrie, 1st Baronet)的小說《Peter Pan 彼得潘》。主角彼得潘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和其他孩子在夢幻島(Never Land)上對抗詹姆斯·巴塞洛繆·鐵鉤船長(Captain Hook)及海盜。

[7] 辛蒂・羅波(Cynthia Ann Stephanie "Cyndi" Lauper)《Girls Just Want To Have Fun 女孩只想玩樂》,一九八三年。

[8] 辛蒂・羅波(Cynthia Ann Stephanie "Cyndi" Lauper)《Time After Time 一次又一次》,一九八四年。

[9] 皇后樂團(Queen)《The Works 作品集》〈I Want to Break Free 我想要出逃〉,一九八四年。

[10] 新秩序樂團(New Order)是一九八〇年代的英國代表樂團之一,樂團曲風結合了後龐克與電子舞曲。

[11] 強納斯兄弟(Jonas Brothers)是美國男子演唱團體,由大哥凱文·強納斯(Paul Kevin Jonas, Jr.)、二哥喬·強納斯(Joseph Adam Jonas)以及弟弟尼克·強納斯(Nicholas Jerry "Nick" Jonas)所組成。

[12] 麥莉·希拉(Miley Ray Cyrus)是一名美國歌手、詞曲作家及演員,因主演迪士尼頻道電視連續劇《孟漢娜(Hannah Montana)》而成為了青少年偶像。

[13] 賈斯汀·德魯·比伯(Justin Drew Bieber)是一名加拿大創作歌手及詞曲作家。

[14] 一世代(One Direction)是一個英國-愛爾蘭男子音樂團體。

[15] 麥可・波頓(Michael Bolton)《The One Thing》〈Said I Loved You...But I Lied 說我愛你卻詞不達意〉,一九九三年。

[16] 威廉・華茲渥斯(William Wordsworth)是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與雪萊、拜倫齊名。

[17] 瑪麗・安・蘭姆(Mary Ann Lamb)及查爾斯・蘭姆(Charles Lamb),兄妹皆為英國散文作家,共著《Tales from Shakespeare 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而出名。因瑪麗精神疾病病發時刺殺了母親,姐弟終生相依為命。


〖作者的話〗

原想待全文完成後一併放上,但寫著寫著發現篇幅變得比想像中長,索性拆成兩三節,閱讀體驗也比較好。

這故事發生時,亞瑟大約三十出頭歲,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直面生命的死亡,以及愛情的死亡——如果那是愛情的話。


下篇可走:原創小說《七月的訪客》【Sometimes When We Touch】(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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