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反面
阿順一如往常來電,「要見面嗎?」
阿正發著高燒,全身無力,「不好意思,改天吧?」
「你感冒了?」「嗯…」「看醫生了嗎?」「嗯…」「吃東西了嗎?」「吃不下。」「我過去找你。」「不用了,我只想休息。」「我不會吵你的。」
沒多久,阿順就到了阿正的住處。他首先擰了一條毛巾放到阿正的頭上,然後要他好好休息。接著將帶來的清粥加熱,又多加了一些水,好讓粥更稀一些。然後開了一罐麵筋,夾出一些放在小盤子上。準備好後,一起端到床邊,「吃點東西,才會好得快。」幫阿正扶坐正一些,一小口一小口用湯匙餵阿正。
「我知道你沒有胃口,不過這樣的清粥也算容易入口,而且配點麵筋也可開胃。我感冒都是吃這樣的。」阿正沒有反抗,只是靜靜看著阿順,然後一小口一小口將清粥吞下。之後又餵食了感冒藥,才讓阿正躺下休息。
阿正因為身體虛弱,加上藥物的關係,很快就昏睡過去。不知睡了多久,等阿正醒來時,發現阿順就趴睡在他的床沿。看著熟睡的阿順,原本刻意壓抑的情感,卻在最脆弱的時刻一擁而上,眼框也跟著紅了。稍微壓抑住自己的情感後,阿正輕搖熟睡的阿順,「這樣睡會著涼,上來,一起睡暖和一些。」阿順睡眼惺忪,慢慢躦進被窩,緊緊抱住阿正。
這一夜,兩人睡得好熟。
隔天一早,天還未亮,阿正就醒了,他偏過頭看著身旁熟睡的阿順,俊俏的臉龐,黝黑的皮膚,熟睡中微張的小嘴,還有平穩的呼吸聲。這是他原本不想正視的臉龐,因為他知道,只要看得愈清楚,就愈容易放入感情。而只要感情愈重,責任壓力就會隨之而來,原本渴望的單純快樂就會開始變質,當初他設定好的,真實世界中已經有了一個妻子與女兒,還有太多的謊言建築下的生活,就是因為要逃離那裏的一切,所以才給自己另一個身份,另一個重新活過的機會,好不容易一切都對了,難道又要打亂?雖然滿心不願,但是眼前這隻桀傲不馴的黑豹,難道不是真的?我們在黑夜中相遇,在黑夜裡得到救贖。如今黎明即將到來,這是新的開始?還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獄之火的光亮?
「你的心跳愈來愈快了。」阿順突然冒出這一句話,雙眼依舊緊閉。
「是嗎?在想事情。」「想什麼?」「沒有。天快要亮了。」「沒有。天還沒有亮。你看錯了。繼續睡吧。」阿順繼續緊緊抱著阿正。「我也希望天不要亮。這樣我們才可以繼續抱在一起。」阿順伸出手拉被子,將被子舉高蓋過兩人的頭,「這樣,天還是黑的。你看錯了,不用擔心,天不會亮的。」「天都不亮,不會擔心嗎?」阿正撫摸著阿順的臉龐。「不擔心,天亮不亮都有我陪你。」阿順抬起頭親了阿正的臉頰。
「可是天亮後,我就要回去工作。你也要回去了。」阿正將棉被拉開,探出頭來。
「但是天黑後,我就會回來找你了。不用擔心。」阿順還是沒有張開眼睛。
阿正看著一派輕鬆自在的阿順,一邊親撫他的臉頰,「我已經結婚了。有一個女兒。」沒來由的就蹦出這一句話,說出口後,連自己都嚇到。阿順輕皺了一下眉頭,眼睛還是沒有張開。只是原本緊抱的雙手,稍稍鬆開了一點。
「對不起,現在才告訴你。」阿正看阿順沒有太大的反應,以為他又睡著了,「你有在聽嗎?」「嗯,所以呢?」「沒有。我只是想說,好像應該要告訴你。」「為什麼?」「因為,因為…老實說,原本我以為我們只是單純的砲友關係,所以我認為我們之間好像不需要知道太多。也因為這麼單純,所以我們才可以這麼自在。」「那幹麻說?」阿順還是一派輕鬆的口吻,雙眼還是沒有睜開。「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你來照顧我,我很感動。所以覺得好像要對你更坦白一些?」「更坦白一些,會讓你更快樂嗎?」「我不知道…」
過了一會兒,阿順睜開雙眼看著阿正。「我很開心。謝謝你告訴我。」阿正點點頭。「不管你是否已婚,我還是一樣喜歡你。」阿順正眼直視著阿正,語氣肯定地告訴阿正這一句話。阿正壓抑著內心的激動,輕輕地點點頭。
窗外的陽光滲進了屋內,一時間照亮了滿屋。
從那天起,兩人間的關係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見面不再只是單純的享受性愛,有時候兩人見面只是吃吃飯、聊聊天,又或者是看場電影,享受兩人在一起的時光。不過唯一不變的是,阿正不喜歡談論家中的事情,尤其只要阿順一問到他的妻子或小孩的事,阿正就會馬上拉下臉,然後說我不想提。阿順似乎也甘心謹守著這兩人之間小有的默契,不去踰越這條禁忌的線。
不過越是禁忌,就越有一種誘人的魅力,讓阿順喜歡有意無意要故意去撩撥這話題,然後看阿正尷尬的神情,甚至以激怒阿正作為平衡兩者之間的關係。
「不是跟你說過不要問了嗎?」阿正有一次終於忍不住。
「為什麼不要問?」阿順理直氣壯,甚至是刻意地挑釁。
「因為我不想說。」
「既然不想說,當初又為何要讓我知道你已婚。」
「我後悔了。」
「後悔?後悔告訴我你結婚?還是後悔和我在一起?」阿順也不開心了。
「你幹麻這樣。你當初也說過不在乎的啊!」
「我是不在乎。可是你很在乎!如果你也跟我一樣不在乎,那為何不可以談。有什麼好害怕的?就算說了,也不會改變什麼啊!你怕什麼?難道還有什麼不好說的嗎?還是你根本也還不相信我?還是就像你說的,你還是把我當成砲友而已?如果是,幹麻還要假惺惺對我坦白。」阿順愈說愈火。
「我沒有什麼好怕的!我只是不想提。」
「好!那就都不要提!什麼都不要提。以後什麼都不要說了。」阿順氣得想要轉身離開。阿正一把將他捉住,作勢要他坐下來。兩人沉靜了幾秒後。阿正才緩緩開口說,「不想提不是因為不想告訴你,而是因為那是傷心的事,我不想我們兩人的世界,滲入那些傷心的故事。」
阿順沒有回應,只是表情稍微和緩了一些。阿正於是繼續說,「在我的那個年代,有很多事情都是不得已的。我們不像現在的年輕人,想要怎樣就怎樣,甚至可以公開自己的身分。我們沒有辦法。我們有好多的責任與義務要去妥協,我們的生命是建立在延續以往未竟的生命歷程。」
「那又怎樣?」阿順與阿正確有年齡上的差距,一時間很難在這樣的議題上產生共識。更何況阿順認為這只是阿正不想對他坦白的藉口而已。
「怎樣?是沒有怎樣。只是我們只能選擇像大多的男人一樣,在人生的旅途中,扮演每個男人都扮演過的角色,一個好兒子,然後一個好丈夫,最後是一個好爸爸。」
「是嗎?」阿順雖不認同,卻也不想在這個時刻繼續和阿正辯論。
「因為有太多的妥協和不願意,所以沒有什麼好驕傲的,當然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
「就算這樣,你的妻子與你的孩子都還是個事實,並不是虛幻的。」阿順覺得兩件事並不衝突。
「好吧,你想知道什麼?你問,我就說。」阿正知道拗不過阿順。
「好。那你太太是怎樣的人。長得漂亮嗎?」「漂亮。我太太當初是系花。很多人追她的。」
「那你怎麼追到她的?」阿正一臉驕傲地說,「我的魅力囉。」阿順一臉不屑。
「那你愛她嗎?」「我很感謝她。」
「感謝?」「嗯。謝謝他幫我照顧好一個家,謝謝她幫我生了一個很可愛的女兒,還有謝謝她可以無條件的接受我。」
「你是說她知道你的事?」「嗯,他知道。所以我們早已經分房睡了。」阿正覺得這時候需要多出這樣的一個謊言,來平撫阿順的心。因為分房睡代表感情已淡,甚至沒有親密關係,這樣的說明或許才能降低阿順目前好奇與吃醋的心。
「那他都沒有跟你吵過?」
「沒有。她雖然難過,不過她說,他會等我慢慢痊癒的。」
「痊癒?」阿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現在你知道了吧!在我們那個年代,同志不但是不被允許的,還被認為是一種疾病。」阿正一臉無奈。
「不可思議。現在還有這樣的人喔!真的很誇張。」阿順還是不敢置信。
「好啦!就是這樣啊!所以你知道我在家過得有多苦了吧!你現在也可以了解我為什麼不想說了吧?」阿正將頭靠在阿順的肩膀上。阿順點頭示意,輕輕嗯了一聲。
阿順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從床上跳了起來,「你幹麻?」阿正以為阿順在生氣。
「我那天看到一則很有趣的新聞,」阿順將報紙拿出來,翻了一下,「找到了。」阿順清了清喉嚨,「英國「每日郵報」報導,英國格洛斯特郡(Gloucestershire)瘦橋野禽與溼地保護基金會(SlimbridgeWildfowlandWetlandsTrust)的工作人員驚訝地發現,鵝類的斑頭雁和綠頭鴨竟譜出一段戀曲。管理人員說,這隻斑頭雁用盡一切方法去吸引女伴的注意,並驅趕任何靠近她的鵝或鴨。基金會表示,這對鳥禽要生出混種後代的機率幾乎是不可能。『不過我猜想大家可能會說愛情是盲目的。』」
「愛情是盲目的…」阿正口中跟著默念這幾個字。
「愛情是盲目的?還是其實他們也有病?」阿順故意提高了語調。
「你說呢?」阿正知道阿順故意找碴,故意不想回答。
「是我先問你耶!你先說。」阿順想知道阿正的想法。
「我不知道!可能都是吧。」阿正隨口回答。
「都是?你的意思是說,愛情不但是盲目的,而且他們也都有病?」阿順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愛情是盲目的,這好像是大家公認的,不是嗎?而至於他們是不是有病?我想應該要去問動物學家吧?可能要從基因去理解,或者是從心理學去研究一下。」阿正也想提出自己的想法。
「我的天啊!原來你也有這樣的想法啊!」阿順比剛才更訝異了,「我還以為那只是你太太的想法,沒想到你其實打從心裡也是這樣認為的。」
「這本來就還有待討論,不是嗎?」
「才不是!你怎麼可以將兩情相悅看作是一種病症呢?它哪裡有害人體了?你告訴我!」
「雖然沒有有害人體,但是你自己說,你覺得這樣正常嗎?一隻雁愛上一隻鴨?這樣正常嗎?」
「哪裡不正常了?有誰規定不可以嗎?而且什麼叫做正常?幾百年前女性還必須裹小腳,那就叫正常嗎?所謂的正常,只是人類自己發明的字彙來約束彼此行為的。卻不見得是符合自然運行的準則。」
「既然要符合自然運行,那雁跟鴨又怎麼符合自然運行?而兩個男人又怎能符合自然運行?」
「當然符合啊!大自然界存在了幾億萬年了,唯一不變的真理就是變。唯有靠著各式各樣的突變,才讓這個世界得以繼續運轉下去。而大自然界也就是靠著各種不同動植物的繁衍,才得以創造出如今世界上各種精彩的生命。你怎麼知道,雁跟鴨不會產生出另外一種新的物種呢?到時候,又有什麼不正常呢?」
「好。那兩個男人並沒有辦法產生下一代,那你又怎麼說?」阿正覺得阿順只是在狡辯。
「或許沒有辦法產生下一代正是這個時代所需要,正是這個大自然界中所需要的變革。人類已經過多了,也因此對地球造成了過多的傷害了,而要想減低人類對地球的傷害,最根本的辦法之一,就是降低人類的人口,所以或許我們同志之間的愛,才是對地球最大的貢獻。」阿順說得一臉驕傲,「就算不是這樣,以現在的科技來看,你又能保證未來兩個男人絕對不會有下一代嗎?而且,同志都還滿優秀的,如果我們能夠有下一代,也不錯啊!」
「哈哈哈…!厲害!算你行。這樣說都可以。」阿正不想繼續跟阿順爭辯下去。
「你不贊成囉?」阿順還是不想饒過阿正。
「不是很贊成。不過也沒有關係。」
「我很好奇,如果你覺得當同志很不正常,那你幹麻還要當?」阿順一臉不解。
「如果我可以選擇,我一定不會當。」阿正忽然一臉正經。
阿順聽到這句話,一時間驚訝的說不出話。
過了一會兒,阿正才繼續說,「當同志太辛苦了。」
「是啊!真的太辛苦了。」阿順淡淡地說出這句話。「為什麼我們要愛得這麼辛苦?為什麼不可以光明正大?」
「就是因為這樣啊!當同志根本不被接受,都要偷偷摸摸的,當同志太辛苦了。」
「才不是!當同志可以不用偷偷摸摸的!是偷情才需要偷偷模摸的,是我們之間才需要偷偷摸摸的!都是因為你有老婆了!我們才需要偷偷摸摸的!還有因為你根本不接受自己的身份,根本不敢面對真實的自己,所以才需要偷偷摸摸的。」
「這跟我有沒有老婆根本沒有關係。就算我沒有老婆,同志在這個社會還是不被認同的,就算相愛,也不可能光明正大攤在陽光底下。」
「你是山頂洞人嗎?你沒有看到現在的同志運動有多麼盛行嗎?」
「對!雖然盛行,也代表著因為不被接受,所以才需要這麼多同志運動一直爭取。而且,就算這些運動很多,但是真的有改變多少人的想法嗎?每次在街上行走,只要看到有人的穿著稍微大膽一些,就會有人說,那一定是同志。你覺得這不是歧視嗎?你覺得這有被認同嗎?」阿正不能相信阿順的天真。
「是,這是歧視!但是這個世界原本就存在著各種的歧視。男人覺得自己比女人優秀,白人覺得自己比黑人或黃種人優秀,無論這個世界多麼進化了,還是有一些迂腐的人自以為自己是優秀的,以為自己的民族是優秀的,所以還是存在著歧視他人或他族的想法,但是這個世界不能因為這些無知的人或民族而封閉起來吧!這個世界還是要持續進步下去,所有人都應該生而平等!」最後四個字,阿順刻意放大了音量。
「你在競選啊!」阿正這句話一出,自己就先笑起來了。
阿順看著阿正,也覺得自己好像有點過頭了,所以也跟著笑起來。
阿順心裡知道,這將是一條漫長的路,不管是同志被認同的部份,還是他們倆之間的關係。如果身為同志都無法認同自己了,那又怎麼可能要求非同志的族群接受呢?而他們之間的愛,如果持續這樣偷偷摸摸下去,最後一定不會是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這種解不開的陰鬱,像是一顆埋在阿順心中的不定期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