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3|閱讀時間 ‧ 約 29 分鐘

《附神》:借身給神明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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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在承風書店看到《附神》這標題,就馬上就被吸住。小翻了一下,發現是本談自己乩童父親的散文集,興趣更是整個被勾起來。之前讀過《做工的人》、《我的黑手父親》和《移工怎麼都在直播》等「職人」類書籍,相當喜歡這樣探索百工的閱讀感。而且這本書居然還是作者親簽版,不買可惜,就馬上拿去結帳(笑)。

    書中林徹利寫下的話

    不過,讀完覺得跟一開始預期的不大一樣。不像《做工的人》是帶有點觀察性質的職人誌作品,這本書更像是作者林徹利透過「附神」這樣的元素為媒介來探索父親與自己,是「私我」性質很重的散文。雖跟想像得有些不同,但我很喜歡。下面簡單聊些心得。

    【神的載體】

    林徹利說,從小到還無法確定記憶的年紀,父親就已經成為神的執行者了。每個週末,父親都有幾個小時短暫地成了神,在自家客廳裡給人「問事」。很喜歡書中描述「附神」的那些段落,有點玄妙,又帶著莊重。隨便揀一段:

    待時間一到,父雙手握拳、手臂彎曲舉過頭頂,一上一下,身體微微顫抖,接著從齒間吐出氣息,最後雙臂慢慢放下,手掌安穩地撐在桌面上,距離比肩膀還寬些,坐姿直挺,展現出些微的霸氣。

    此時,他不再是林徹利的父親,而是「神」。張口說著帶點古調的文雅台語,不若平時的南部腔。對各路善男信女的疑難雜症,無論是生老病死、失業、或婚姻的症頭,都一一悉心處理。

    在林徹利眼中,附神的父親其實帶著點「被動」。她形容說父親把身體借給神,在某些時間裡喪失了自身主權,成為一具「載體」:

    神離開祂的軀體而進入父親,父親的身體腔室如一個容器,必要時靈魂讓位於神,空出位置好已將神安座,靈魂與神在洞裡來來去去。

    等問事完畢,神從她父親身上褪去。重新掌握身體的父親才會詢問她母親神剛交代了那些事,邊聽邊安排每件大小事該如何進一步處理。

    這樣的被動性或許有些呼應到她父親與神相遇的過程。林徹利的父親原本並不信神。但一日她父親到二姑姑家卻忽然被附身。此「神」說祂叫遊海,是來林家報恩的。一開始遊海還未被玉皇大帝賦予辦事的權限,之後幾經波折才成為擁有完整神格的城隍爺。

    遊海向鐵齒的父親表示祂要來救世,若是祂父親願意將身體借給祂,便會傳授他天文地理之學。躊躇一段時間後,林徹利的父親才漸漸地從被迫接受,轉為自願替神在人間行事的使者,成了神的載體。

    【人的無力】

    然而,即便身為神的使者,她父親在回到「人」的身分時,很多時候卻顯得無力。

    比如,到家中客廳的善男信女,有些其實來者不「善」。有對夫婦因為問事不滿意,之後竟在外散播祭神費用分擔不清等謠言;還有位大叔自動站到父親旁邊發號碼牌給信眾,之後竟拉了許多遠親進到問神隊伍中,除了吃免費的問神會晚餐,還偷偷幫他們插隊。

    還有位曾透過惡性競爭,在生意上壓下林徹利父親的阿姨。在景氣下行時,竟來詢問生意差該怎麼辦。即便神明回:「景氣差,不是只有妳沒生意。」她依舊雙膝跪地,不斷哭求她父親幫忙想辦法。無怪林徹利會忿忿地說:

    人在無助時總會變得更加虔誠,為自己虔誠。

    面對這些,林徹利曾向父親埋怨為什麼要留下他們。但她父親卻總說不要計較,默默地承擔一切。於是,林徹利也只能略帶怨懟地說:

    因為做善事,在他人眼裡父親並不擁有拒絕的權利,或是因為行善,做為主人家,似乎必須承擔生活裡不必要之紛亂,像一種失衡關係,我們正犧牲自己成全眾多不那麼善良的人。

    除了混雜的信眾,父親與手足的關係也是萬言難盡。林徹利說,父親總自認能照顧他人,不捨親友苦。而在面對他人的眼淚或下跪時,也往往無法狠心拒絕。

    有人總是定時來按門鈴,從她父親保險箱深處掏走藍色紙張。結果在一次被拒後,在網路上留下「人情冷暖」、「親戚本來就該互相」之類的句子。他父親也曾為親人還債,最後搞到透天厝被法拍。傷感的是,失去白花花的聯繫,曾經的親人竟成了陌生人。

    林徹利曾問遊海,為何父親一輩子活得如此狼狽。城隍爺答說,他父親的命格就是「六親不依」。雖然祂早提醒父親不可以與人有金錢往來,但父親卻總說:「沒法度,看伊按呢,萬不得已啊……」

    縱然在生命的某些時刻,林徹利的父親會化身「神」的使者。然而回歸到「人」的父親,在這混濁世界,卻顯得有些力不從心。書中的這段話讓人看得心頭不由一沉:

    當神不在的時候,他像個孩子,有病痛,會上當受騙,也曾在世俗的眼光中受傷,我不曉得他是否曾暗自哭泣,只知道他默默用不寬的肩膀扛起一切。

    【小女的自探】

    林徹利說,雖然父親是神的使者,但是他們自己卻極少問神。頂多是大考或出遊前,讓神加持庇佑一下。大多數的時間,他們其實都在服務那些問神的人,做些切水果、倒茶水或跑腿到佛聽過香爐的雜活。

    長大後的她其實一直想問神,為什麼祂所謂的「關」那麼多。為什麼有些人明明不善良,卻過得比他們家更好?還像寄生一般,從她的父母身上竊取走些什麼?甚至林徹利也想問祂,究竟在不在這裡,為何要讓他們的日子如此失落?書中有段話有很意思:

    神曾對我說,當我在寫作上無法書寫時,可以問祂,祂會教我的。不過形而上、無所不在的神,會發現我正在我的書寫中質疑祂嗎?

    除了對神的探問,書中也談了許多父女的糾結。褪去附神的身分,她父親和許多人一樣,會在意他人眼光,也會擔憂女兒的未來。然而,林徹利總是決定了方向才通知他。書中形容地很妙很生動:

    他慌亂而氣急,深怕我迷了路,被城市裡的鬼魅拉進不歸路裡。

    某種程度來說,父親的憂慮也是來自對自己投射。她父親的人生起起落落,很多時候為了他人,主動或被動地成為了坡底的人。外面世界的人不了解父親,因此並不會施予安慰,反而給予很多的視線與目光。而她父親總是過度認真看待他人與自己的話語,介意自己在目光的邊緣。而這些對外在目光的介意則迴向到自己的女兒身上。如林徹利說的,她父親並沒有發現,他正用世界對他的方式與目光,對待自己的孩子。

    奇妙的是,隨著逐漸成長,林徹利發現他其實與父親很像。比如對於他者的敏感:

    大約在長成父親結婚年紀時,我才懂自己同父親皆為多思敏感的人,不僅能讀懂人群空氣裡的差異,也能嗅感出言語上用玩笑帶過的微酸語氣。

    再比如,對於被看見的渴望與畏懼:

    我和父親都渴望光,卻也害怕光,想被看見,又恐懼言語和目光。

    透過對理解自己,林徹利也更能同理父親的糾結與掙扎。現在的她,反而希望出借身體、成為神之載體的父親能有更多機會「做自己」。如同她為我所買的這本親簽版所寫下的那句:

    我們都放下了日常裡的生命重量,好好當一夜自由的自己。

    書中附了個符,甚是有趣

    【後記】

    雖說一開始是被乩童父親這樣的元素給吸引,但讀到後來會發現,整本散文集實質上仍是在探索自我與家庭。身為讀者,雖然喜歡這樣赤裸真誠的自頗,但有時不免會覺得這些文字離作者有點太近。書中林徹利自己也說:

    無法確定當我寫下所有文字時,是否會成為一種復仇或埋怨。但我最初是想替那個永遠在意他人言語與目光,導致無法真正為自己發聲的父親,說些什麼。

    當然,父親與這個家所受過的種種痛苦,不可能透過書寫就紓開。或也真如蔣亞妮說的:「書寫通往的答案,並不存在。」但透過這樣的文字記述,應該多多少少解開了些什麼吧?

    覺得林徹利在書末的這段自陳好美:

    當我寫下關於父親與神的文字時,這些書寫好似一場對父親獨有的演唱會,我用文字傳遞他,也傳遞我自己,在文字裡我們各自的聲腔合奏著,為彼此訴說。

    或許,這些文字的回憶與自挖,就像是某種儀式,不僅是對父親的敬意,也是一場自我的療癒吧!很美很真誠的散文集,分享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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