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著夢想的代價太大,我卻還一直死撐,
4月 20日,週四,我只是個失信的小人。
一大清早,突然接到老媽電話,另一頭是焦急的聲音:「你爸昏迷了!」可下意識告訴我:只是暫時性的昏厥吧!因為一切都來得太驟然,完全無任何預先的徵兆。
疾馳的火車上,玻璃窗放映著細雨陰沉,電話一通、兩通、三通。從起初混沌到逐漸意識情況的急轉直下,我不相信這即將發生的最壞結果,當時家裡只有老媽一人,當下有許多得立即決定的決定,這勢必是她人生最慌亂的瞬息。
醫院的急診室內,老爸躺在那張對他而言陌生的病床,畢竟記憶中的三十年,他都睡在家裡的舊床,看著他面色依舊紅潤,雙眼卻永遠地闔上,呼吸器仍運作的聲音,依然規律地沙沙作響──他卻不曾再吸上一口。
墨黑的靈車抵達,我協助禮儀師從病床移轉大體至手推車上,他用熟練的手工法,正當他綑緊胸膛的繩帶時,那無情感的一拉,拉得我也異常窒息。請他再鬆開點,他卻說:「已經鬆了」,「不夠!請你再鬆多點!」我才驚覺:過往推車時,上面要不是沉重的 ARRI 燈具、要不就是鏡頭箱,此刻為什麼是爸?
電影《做工的人》,我做幕後,它對我言是部奇怪的鬧劇,先前拎家人到電影院觀看、順道去基隆的北海岸繞一繞。礁岩梯石上,他去下方的公廁小解,看到他折返踩梯時的一個踉蹌,我上前攙扶,卻被下意識的推開──他只想靠自己。不懂!我不懂他都已經老了,怎麼還是這麼倔強?我當下只心想:爸是真的老了。半個月後,他竟真的走了,走上了那座我無法跨越的大橋。
電影片尾,主角兒子在婚禮有場獨白,莫名替我說了一直不敢對他說的話,台詞莫名像做了個道別似的。過後,我回台北工作,下次再看到他卻是那該死的週四,跟醫生確認接受死亡的證明、看著老媽的茫然失措、又被迫回到記憶裡抗拒的培英路、空氣中尚瀰漫著金紙的燒焦味。
爸離開的前一秒,仍舊照常營業,七點準時升起鐵門,走去對街的水煎包店買早點,甫一踏回店門,人就這樣倒下了。我在谷歌上弄的店家資訊,照片裡還有張他靠在椅背上看著電視、等待客人的背影。到現在我還是覺得很奇怪,總覺得他還一直坐在那。
他人生的最後一天仍然工作,經營他那三十年的中藥房,常打趣說道:「你們三個混不好的話,考不考慮接中藥房?」仍在耳際之間盤旋不去。特別的是;現在媽坐在同個位置顧著店,與其說這裡是我們長大成人的屋瓦,真實是他倆回放一生的膠卷。
告別式上,因猝然離世,檢察官的相驗也就幾筆字的打發:心因性休克,廣義上的自然死。家人選擇低調處理,主要聯繫了徐氏宗親,沒有租用寬闊的廳堂,意外的是;他過去的同行、客人和友人,當天多到溢出至室外。隨著政策的修改,看病習慣轉向醫院診所,老師傅們也隨時光一葉葉凋零,在即將消然的夕陽產業,老爸苦守至最後一刻。有時他根本只賣成本價給人客、熟識的人或我們的朋友就免費送藥,有時他一天根本沒賺什麼錢,過往有不少人對他欠錢不還,他也只是摸摸鼻子,我卻一直看在眼裡,不懂他為何總要當個爛好人?
出殯時,長子得持著牌位移靈,法師唸著一串呢喃似的咒語,我只感到左肩連至左掌心像在冰櫃室裡般失溫,宛如他牽著我,我不知道。待我懂事,沒看過爸和媽擁抱或親密過,但我小學時卻意外迸出我弟。到了晚年,時常聽見他們意見相左的爭吵。而可愛的是;爸死後,媽燒了一大堆金銀財寶跟庫錢,一直擔心爸在地下會不夠用,但我知道:他應該是在天上了,畢竟他這輩子犧牲了太多。最後,媽繼承了這間老中藥行,走爸生前走的路。
年初時飛了美國,當時對什麼都還很新鮮,十月莫名又去了第二次,沒目的,也許我只是想逃,逃到西半球最遙遠的另一端。儘管簽了許多份文件,我還是沒有一份能接受。
綜觀我的三十年,去日苦多,除了國中睡三年仍考上第一志願的狗屎運以外,之後再沒順遂過,大學選了個無聊的電機系,呈半放棄狀就終日遊玩。我這輩子書念得高不成、低不就,出社會沒一項是學歷用得到的工作,都得重新開始,溫飽的技能要不是自學,就是被師字輩當狗罵出來的佛跳牆。
可悲的是;我對很多事都有天賦,但也只是多其他人一點點的程度,反之,從沒讓我人生輕鬆過多少,反而得一直跟上積極競爭的人,我得一直痛苦趕路。
厭惡無止境的工作,必須清醒的時間總下意識的賴床,總希望現實只是場夢,夢裡才是真的現實:畫面是起床盥洗、越過玄關,爸在前門看著電視,媽則在客廳看電視,電視機倆默契似地播放同一部韓劇,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爸只有初中畢業,省吃儉用一輩子都花在我們的教育費上,有趣的是;25歲以前,他總叫我多唸一點書;25歲以後,他反而求我:別再唸那麼多書了!可惜的是;我弟警察學校接近畢業的前夕,他人就走了,對於我弟:很是詫異歲月如梭,印象還停留在他小學時的跑跳碰、四處瘀青的時候,轉眼間就比我高了。對於我姐:原本估計她是嫁不出去了,十月竟閃婚嫁到匈牙利,姐夫阿當是告別式上唯一的歐洲人。遺憾的是;下次舉家去東歐探望親戚時,經濟艙少了一人連號,那人才是最該出席的。
記憶以來,老爸不曾左右我的抉擇,生前承諾了他很多事,他悄悄對媽說:相信我遲早會兌現,但自己可能等不到那一天。小學時他總說家境要填寫小康,上高中後才知道,原來只是在貧窮線附近。他走後,沒留下什麼遺產,反倒是,老家中藥行的幾百萬債務還沒繳完,我一直是貨真價實的負二代。
11月末,紐約,東河,
獨自走在北風寒凜的布魯克林大橋,
金黃色夕霞傾灑在岩灰的橋墩之上,
我才意識到:
老爸無形中教導我的、遺留給我的,
卻遠比這世界給我的更多。
2023/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