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10|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千禧曼波》(Millennium Mambo,2001)

    圖/《千禧曼波》電影海報,僅供評論用途

    圖/《千禧曼波》電影海報,僅供評論用途


    侯孝賢電影《千禧曼波》在 2022 年於巴黎完成修復;兩年過去,4K 數位修復版終於在 2024 年 6 月在臺灣院線放映。


    我看過《千禧曼波》三次,第一次是在大學的通識課上,當時沒有任何預期,我大受震撼,然後選它為作業題目;第二次,在 2017 年台北電影節的中山堂,我很興奮可以在大銀幕上再看一次,但幾乎剛坐定就睡著,甚至不記得當時有沒有撐到舒淇走下開場的陸橋。第三次在今晚,信義區的電影院,標準規格的影廳;它很美,或許更勝記憶中的以往。


    侯孝賢執導,廖慶松剪接、杜篤之聲音、李屏賓攝影、黃文英美術、朱天文編劇;還有標誌性的林強配樂,與舒淇、段鈞豪、高捷三位主演。《千禧曼波》在侯孝賢作品中的評價位置一直不太穩定,批評者批評侯孝賢對年輕世代的投射扭曲、朱天文的文藝筆法過度在場,或是開場鏡頭讓基隆天橋變成文化現象也自然衍生一些反感,各種這樣的、那樣的問題,在這幾年間,我聽過不少身邊朋友對這部電影沒有好感。但它很美,我覺得在所有問題之前,首先是體感上的美。


    我們或許可以把《千禧曼波》簡單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它的開場,關於時間的,一顆移動的跟隨鏡頭。女主角 Vicky 在中山陸橋上漫步,林強的音樂率先進場,然後伴隨 Vicky 的著名旁白,關於五十萬與男友小豪,還有這一切都是十年前的事情。Vicky 在漫步的過程中,不時快樂但不明所以地回頭,最後他走下陸橋,攝影機卻在橋上停下了。


    這顆鏡頭像是夢話,旁白的內容在電影稍後還會再原封不動地出現一次。基於那句「十年前」的說詞,它很自然地像是一種抽象的回望,眼前畫面暗示是過去的身影;在接下來的電影中,旁白會多次出現,有時候做為對當下事件的補充,有時候會預告影像接下來將發生的內容,有時候則看似成為對稍早影像的證言;旁白的敘述與故事當下的內容時而黏合、時而分開。如同電影中段,觀眾看到 Vicky 前往夕張,為什麼?這是過去或是未來,是順序或是逆行?或只是 Vicky 此時認識竹內兄弟,我們便自然看到這些景象。電影敘事存在排序過去記憶時常見的沾粘晦澀。


    電影的第二部分,關於一種在想像侯孝賢風格時產生的躁動感。延續《南國再見,南國》(1996),電影開場的 PUB 當中,那個宣稱自己剛剛「從大陸得獎回來」的青年魔術師,稍後連結起電影尾段豆子惹出的災禍。侯孝賢電影不常見分鏡,攝影機卻在有限擺動中四處尋找觀看的焦點,從開場 PUB 的這場魔術秀開始,便存在這種擺動。


    當影像第一次進入小豪與 Vicky 的住宅,畫面進入長時間的失焦,在焦點固定之後,淺焦鏡頭依然讓前後景不時處於模糊狀態,攝影機的擺動拖著觀眾的視線移動,觀眾卻更常需要把注意力放在畫面上明顯失焦的區塊。一切都帶有不確定性。螢光色的服飾與內衣反映空間本身的晦暗、Vicky 跟小豪做愛的模糊倒影呼應往後旁白回述的夢幻氛圍,與將之除魅的白日自然光線。時間與空間同時構成不確定性,配合色光與大量強調顏色的配件,侯孝賢仍維持長鏡頭或有限的跳剪,來營造一場戲連貫的觀看空間,其製造的影音時空存在一種同時穩定而又模糊的感受。


    電影的第三個部份關於世界的分隔。「千禧」與「曼波」本身存在一種文化上的斷裂感受,觀眾可以理解其指向的意思,但它也不是完全的感性文字。如同電影尾段,觀眾看到不懂日語的 Vicky 在「電影街」指認著各種與他並無任何連結的日本老電影,「臺北」與「夕張」的連接並不存在能於故事中自洽的邏輯。比起全球化的解讀路徑,更引起我現時共鳴的或許是小豪嘗試與 Vicky 解釋的,關於兩人身處的「不同的世界」。


    他們可以共享一種喜悅或悲傷,他們可以爭吵或做愛,但在 Vicky 無法理解的小豪內心裡,在畫面上那個多疑又暴躁,卻同時在 Vicky 記憶中沉默又害羞的小豪裡頭,他認知兩人存在於不同的世界,而那幾乎是只關於認知的問題。世界的分隔,出現一種創傷,觀眾並不知道 Vicky 在被小豪帶走的那天晚上發生甚麼事,透過溫暖的捷哥、電影的敘事很快帶我們(忽視)忘記這段關係的可能影響。但它畢竟是一個會存在記憶裡十年的故事,它在此時顯現的是世界與世界之間的分隔、不可共融。


    這帶我們回到電影最後一場戲,那顆如明信片般的遠景鏡頭,一種遙遠的憶想,一點點讓我想到韋家輝《兩個只能活一個》(1997),「那年夕張大雪」。「舒淇貫穿電影的旁白」在某種意義上並不讓我覺得那完全是 Vicky 的心聲,或許更像是「舒淇正在朗讀著朱天文寫作的文學」,但這並不成為一種觀看困擾,它揉進兩個世界紛雜的諸多意象當中,也像是「未來與過去」、「現實與虛構」,或是「虛構與虛構」。「夕張」最後建立一種開闊空間,解放「臺北」室內空間(大多是 PUB,或小豪與捷哥的公寓)的侷促。大雪使人起雞皮疙瘩,因為它帶著觀眾來到夢境的邊緣,這個畫面存在於一段回憶當中,那是一個無人的、必要的畫面。Vicky 在電影故事中不停手地抽著香菸,而菸燃盡後是雪;雪告訴觀眾,此時我們要離開那些尚不理解的情感。


    最後,在電影的最後,我想到一個「過去與未來」的電影體感。2017 年,我跟幾個朋友到北海道旅行,我特別想去夕張。我沒有真的看到任何跟這部電影相關的景物,但是,當我身處北海道,我突然回想我第一次看《千禧曼波》的那天,在教室裡的小小投影幕上,當我被電影中的「夕張大雪」感動至幾乎落淚時,我其實還並不認識雪。對我來說,雪曾經是沒有溫度的,可能想像中是會涼涼的,但主要是白色的、粉狀的,出現在影像裡的。而直到我實際摸到它為止,我才知道它很冷,像冰塊,手指碰久會發疼。而那已經是好幾年後的事,在我初看《千禧曼波》的好幾年後。


    千禧年已經過去了,而我們全都活在那之後的世界裡。■


    ※※


    《千禧曼波》(Millennium Mambo,2001)/臺灣,侯孝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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