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兒黏黏糊糊的,像是個拚命鑽動的小怪獸,一度翻騰著像要衝破桎梏它的胞宮;但它始終卻像個得不到指揮官命令的小兵,遲遲躊躇著不肯衝破最後的閘門。
虛弱的產台上,女人全身發冷,顫抖不停;耳朵嗡嗡迴盪著醫師源源不絕的打氣聲,身下的血已經不知道流了多少,眩暈感逐漸佔領她的清明,原來是這樣的嗎?
痛,居然是可以沒有邊際,也沒有等級。
主治醫生喊著:「產婦快沒力了,再拖兩個都會有危險!再叫兩位醫師進來幫我!」
然後,她記得兩位男醫師一左一右將她反身架起懸身掛在產台上方,她覺得好笑,居然這輩子她能體驗一回當隻烤乳豬的感覺。她想,我真是諧星的命。
小怪獸仍是不肯出來;頑強抵抗著兩位男醫師大力擠壓著的女人的肚皮。
最終,主治醫師看向女人血色盡褪的臉,心一橫,淨了手直接伸入她的產道,去撥動胎兒的肩膀及頭部,將胎兒拉出來。雖然主治醫師是個骨架嬌小的女醫師,女人仍感覺身下極度擴張與撕裂的痛楚一波一波侵吞她的沙啞哀嚎,喉嚨裡乾燥得很,火燒火燎的。
她腦海裏可沒有甚麼走馬燈,有的只是一個念頭,趕快結束這場生不如死的劫難。
然後,女醫師的努力終於奏效,胎兒在四方攻擊之下被她拉了出來。
女醫師趕緊將新生兒交給護士清理口鼻淤塞,又緊挨著將胎盤拉出,做好之後她讓人把女人翻身仰躺在產台上,觀察女人的臉色。她溫柔地整理女人額前的碎髮,輕聲說:「辛苦妳了。」
女人得到的片刻喘息,看著嬌小的女醫師,乾燥起皮的嘴唇無聲說著也辛苦妳了。
女醫師走回產台後方那個屬於指揮官的位置,她說:「現在幫妳縫合。」然後她又補充了一句:「辛苦妳了,再差0.5公分就裂到肛門口了,三級撕裂傷,我會幫用好一點的止血藥,免得妳血崩。」
一邊縫合她一邊與女人聊天企圖分散女人的注意力。可惜的是,女人仍感覺到冰涼的剪刀與針線帶給她的又一陣尖銳刺痛,她能清楚感覺到針線穿梭在她的撕裂處,這過程像是個主持莊重儀式的老道一樣,念念有辭地關閉著甚麼修行的秘境那樣煞有其事。
此時護士看了產婦一眼,嘆了口氣;終於是讓等在產房外的男人進來,她說:「爸爸過來看看寶寶喔。」
男人一腳踏入產房,逕自奔向寶寶,並沒有注意到女人追著他的期待眼神。
然後咯嚓一聲,女人望向產台後方,女醫師問她:「那個,妳覺得是我剛剛手伸進去比較痛,還是大家壓你肚子的時候比較痛?還是現在縫合比較痛?」
女人聞言稍稍抬頭,她臉上掛著難看與蠟黃,欲哭無淚的嘴角僵硬地微微揚起一個晦澀的角度。
她覺得自己是帶著微笑的。
她看著溫柔忐忑的女醫師,想起女醫師手指殘留在她額前的溫度,她竭盡全力冷靜地撒謊道:「其實我已經分不出來是哪一種最痛了。」
2024/6/24 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