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端】09:火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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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着炫富的名牌球鞋向雜物室逼近,頸掛金屬哨子,懸在短袖汗衫胸前,他是體育老師兼訓導主任。拉開門把,竟見運動用品零落遍地,置物層架倒下,還得提防燈管碎片割破貴鞋,他愕視室內的狼籍景象,逐露出勢必依法嚴懲的眼神。

  幸而鋒稜在不久前離去,否則已被逮個正着,倒楣的是語芯,事關雜物室正好在風紀隊長的巡崗範圍內。

  按體育老師吩咐,把書簿送往教員室的語芯,剛走不遠,就被訓導主任召回教員室責備。這位體育老師兼訓導主任,似乎忘了語芯是替他運送書簿才疏於巡崗,但也或許,他沒忘記,不過就是想找人發洩。

  任憑教畜端起架子來指手劃腳,小得肉眼不可見的唾沫往人家臉上澆灑,語芯也只能低頭啞忍,噁心死了,但無法當場清洗,唯有擺出有在深切反省的模樣。

  「是的,我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

  實際上,語芯心裏正在瘋狂輸出千百句髒話,行雲流水地謾罵着這個誤人子弟的祖宗萬代,再循着血脈和族譜統統罵三遍。要是把非洲往外遷徙的原始直立人都拽來照罵不誤,那便好笑了,直接幹翻全球人口。

  憑着高超的表情管理,語芯佯裝成知錯能改的模範學生。

  「確實是我做事不周到,我會加倍注意的。」


  「唰——」語芯再三掬水潑臉,沖去潔面泡沫,總算把來自教畜的口腔細菌洗清。

  抬看家中鏡子,倒映着換了焦糖色棉麻背心裙的自己、頭頂上是低矮天花板懸着的土氣晾衣夾架,在這迫狹得難以轉身的小屋浴廁,偏要左右轉身,欣賞裝扮。忽的電話響鈴,見是高氏兄弟傳來短訊、叮囑千萬記得要帶上化妝品,不知用意何在,但語芯看了眼手機鎖屏時鐘,還是趕緊出門再算。

  來到屋邨公園時已是傍晚,天空變暗,地面變涼,空氣彌漫不知是汽車排廢,還是花草清香的氣味,墨彩與肥皂。踏着防撞的橡膠安全地墊,語芯朝着周圍的兒童遊樂設施喊話。

  「我到了,你倆在哪?」

  「抬起頭來,我的子民!」男生的話聲略帶迴音。

  好比影視作品中大壞蛋講話時的氣派,到底怎麼回事?語芯循聲仰頭,見到坐在溜滑梯上層走道的雙胞胎,原來世稜把課本捲成喇叭狀,放在世鋒嘴前用作擴音。再看仔細他倆的臉,大哥左眼瘀青、小弟右額破損,既像兩個被打破了的花瓶,又像兩個打破了花瓶的小男孩,只管以笑遮羞。

  「你有帶化妝品嗎?」世鋒問。

  「我們想遮住傷口才回家。」世稜說。

  受傷了怎麼不是找急救箱治理,而是找化妝品掩蓋傷痕呢?腦子霎時轉不過來,語芯無語地盯住他倆兄弟。瞧見女生蹙起濃眉疑惑,鋒稜接連在雙滑梯道溜下來,此唱彼和,盡講些不好笑的地獄梗。

  「其實你不用太驚訝。」弟弟以安撫起首。

  緊接是哥哥道貌岸然的規勸:「女生到某個年紀便要保障自己,學着化家暴妝,與那個不再愛的丈夫離婚爭產。」

  「現在你只是倒着學。」弟弟把歪理補完。

  無故被提點該為婚姻不滿作好準備,還真是多多指教,何況有誰能幹得出如此毒辣的事情?

  「別廢話了,先清理傷口吧。」語芯沒好氣道,毫不覺得這些賤嘴有趣,但依然替他倆焦急,招手示意世鋒伸出臉來,等下才再照料世稜。蹲跪在滑梯前,從單肩包取出消毒紙巾,輕抹男生臉上塵垢,以免造成感染,「你倆為甚麼和別人打架?」

  「欖球隊看不過眼我當選,存心來鬧事,我也是逼不得已。」世鋒不當回事的聳起肩膀。

  「等等,」語芯把此與彼串聯起來:「在雜物室嗎?」

  「沒事的,我們駭入監視器主機把片段刪了。」世稜隨聲附和,借以消除疑慮。

  弄清始末的語芯惱上心頭:「那是我的巡邏範圍,你們害我背鍋!你知道訓導罵起人上來亂噴口水的嗎?」

  「那,跟你平常用保濕噴霧差不多。」老哥怕是嫌命長了。

  「⋯⋯」

  逞口舌之快的下場,是語芯使勁朝着傷患處按壓,勢似要讓世鋒的紅腫眼窩凹進去,嚇得世稜在旁吃手。

  「痛,痛痛⋯⋯」世鋒潛身閃避,匆促起座繞過這個臭婆娘的毒手,指向世稜提議交換:「你先替他弄!等你氣消了再到我,我去買個飲料慰勞你倆,玩得開心點。」

  目送哥哥豎着兩根大拇指、倒着走路的逃逸身影,弟弟瞠着眼轉向語芯說道:「我生平最討厭的,就是暴力。」


  秋風拂過公園花叢,樹圃斜坡上的二喬木蘭,萼片狀的淡紅花瓣,遮蔽着昏黃街燈投下了鱗鱗光影。

  礙於在雙滑梯道時得側着身才可平視彼此,兩人脖子痠軟,於是語芯帶着世稜坐到團團轉上,用消毒紙巾拭去額角的血漬、碎屑,偶有淡黃色的積垢,言明這座城市的空氣有多少懸浮粒子、不經意餘留在傷口上有多麼失妥。

  甚少與女生近距離接觸的世稜,羞怯地移開視線,踢着破洞皮鞋在地上輕蹬,往逆時針慢方向使圓盤轉起來。

  他恰巧瞥向樹圃斜坡,好奇望着樹上的紅花:「它是九月開花的嗎?」

  「我哪知道,近幾年的極端氣候,花期都亂套了。」語芯對大自然挺無感的,真不曉得為何人們認為女性與自然的聯繫更深,讓她比較在意的是:「你到底經歷了甚麼,才會搞得像個阿伯喜歡賞花?」

  「我只是,傾向於留意奇怪的東西⋯⋯」

  「對,阿鋒說你倆有在追查UFO?」語芯自問沒有這種閒情逸致:「唉,學霸的世界我不懂。」

  「這與成績無關,其實我也想要融入大家⋯⋯」世稜頓住片刻,不知怪胎想要合群這事會否見笑於人,他猶豫道:「可是只有奇怪的東西,才讓我⋯⋯好像沒那麼孤獨。」

  話題由興趣實踐台切至感情心事台,真壞、真快,看美劇學英文時人家都是這樣講的,真壞、真快,而今成了語芯直譯中文的內心獨白。看來世稜不知自己有多出眾,還自認是怪人,語芯雖然想要開解,卻又不敢僭越,只好含笑轉移話題。

  「那挺好的,你不是說風紀隊和學生會,都是自我感覺良好、荷爾蒙失調、校園版官僚主義嗎?」

  這既冗長又嚴厲且刁鑽的評價,實在拗口,語芯好不容易才記起原句,原想藉此息事,豈料反而誤觸世稜的心理雷區。簡直是中二病末期,非要在別人口中聽聞自己的原話,才知自己有多尷尬,世稜別過臉去、拒絕治療,破洞皮鞋不再輕蹬,任由圓盤停轉。

  「請不要用我的話來對付我,你已經逮過我頭髮過長了。」

  「拜託,都過去這麼久了,怎麼還記住?」語芯只覺無辜,去年開學時見世稜長髮及肩,倘若自己還包庇他,恐怕要因徇私而受罰了。

  奈何世稜的腦子不是這樣運作,你大可把裝着小鼠的小鐵桶扣在腹部,以火炬加熱,使鼠隻咬破肚臍,竄至體內再爬出口腔,他定必讚賞你的審訊技巧不俗。反倒是在精神層面的掣肘,除了服從權威之外意義不明的管束,他總是無所適從。

  「總之校規就是垃圾!」他生氣得攤了攤手,急於證明那是荒謬無稽,換上機關槍的語速:「譬如說,排隊是以先到先得的原則,保障資源能相對公平地被分配,但早會集合依照身高順序,為了我們全都看得到,台上頌的是為校爭光的奴才獎、台下站的是違規受罰的羞辱刑,教你分清莊閒而已。每週來五天的權力展示,男生留長髮,就成為教職員背着講、當面罵的社會負累了,你也是同謀!」

  看來他倆兄弟同樣有着發表冗長偉論的傾向,哥哥把樹上的鳥哄下來,弟弟索性把鳥罵到腸穿肚爛。

  為顧及語芯感受,世稜措詞已經很收斂,但傷害人的不是言語,而是為何把氣發洩到女孩身上?他回過神,驚覺自己又把氣氛弄僵了,面露愧色低頭,試着抑制不作多餘的爭論,單純地把心事告知。

  「所以當我的朋友、我哥,當上這些幫着學校的角色,真的讓我好挫敗,這能怪我嗎?」

  「呼——」語芯長嘆了一口氣,盡量穩住情緒,也不至於嬌弱到被幾句話唬住或惹怒,繼續動手消毒,縱是不顯眼的挫傷也盡責地貼上膠布,只要是能力所及:「其實我很羨慕你們,雖然你有障礙,但是全理科你也能得心應手。而我不管如何努力學習,模考分數就是不夠升讀心儀大學⋯⋯」

  語芯有苦自知地抿着唇,接着說。

  「所以我才要做好風紀的職責,報讀那些急救課程,奢想那些廢物老師大發慈悲替我寫推薦信,那或許我在面試時還能碰碰運氣。有了好的學歷,找到好的工作,讓媽媽過些好的日子。」同生於破碎家庭的語芯,沒閒功夫搞得自己滿腔怨恨,這是為何在她眼中,還斗膽對這世界有所期盼的世稜,好酷,「我真的很遜,哈哈⋯⋯」

  這回,輪到語芯羞澀地移開視線,踢着非要塗上黑漆也想裝作光鮮不可的皮鞋輕蹬,往順時針方向,讓團團轉,能團團轉。

  「⋯⋯有甚麼我能幫忙的嗎?」世稜怯聲問詢。

  「別在我的崗位打架,是個好開始。」語芯打趣作罷。

  或許過往世稜看不過眼語芯,與當風紀與否無關,畢竟他討厭絕大多數人,可敏感如他很快便有了別的領悟。

  「我還以為你這麼挺我、替我出頭,是因為你覺得自己比我高一等⋯⋯」

  「我挺你們,是因為我覺得你們特別。」語芯卻全然沒有哪怕只是絲毫丁點的壞心眼,把善意扎入男生心坎裏去:「最特別的東西,向來都是奇怪的呀。」

  對途人而言,這個蹬地推動的團團轉,或平淡無奇。然而在世稜看來,語芯的盈盈笑眼,猶如是浮光掠影中唯一靜止的宇宙中心。可未及弟弟有別的遐想,哥哥便提着塑料袋回來,忽在團團轉的外沿拉着欄杆跑圈,耍得圓盤上男女頭暈目眩地驚呼:「哇——」


  仨塑膠瓶放在小涼亭的休憩桌上,為了保持理想體態,而降低糖攝取的女孩,喝的是日式無糖茶;為了進行心電感應,而補充礦物質的男孩,喝的是電解質飲品。

  瓶子旁放着哈囉吉蒂化妝袋,語芯正在把粉底液、隔離霜、遮瑕膏等用品拿出,既把傷口清理完畢,也貼上近似膚色的膠布,該是時候粉飾太平。還未想通如何混色遮掩才好,閒着無聊的鋒稜已把電解質飲品灌下了大半瓶,看得語芯怔然,怎麼能將這甜膩膩的玩意當水喝?

  「咦。」世鋒無故吭聲,疑是塑膠瓶口的螺絲紋卡在嘴裏,調整持瓶角度,緩慢地抽出來,探手入口輕觸上顎牙肉,忍痛拔出一枚鬆落的大臼齒,「喀啪。」

  聲音清脆得令語芯頭皮發麻,下意識把身體重心後傾:「欸?」

  「幸好不是門牙,不然就醜死了。」世鋒盯着捏在指間的沾血牙齒,強充鎮定,把它放在桌面的瓶蓋承着作罷。

  「噢。」這下輪到世稜悶哼,也是探手入口拔出了大臼齒,「喀啪。」

  男孩吃痛、女孩吃驚,語芯應聲把頸部挨得更後,幾乎要迫出雙下巴了:「欸!」

  也不曉得這牙外傷是誰連接予誰、誰連累了誰,兄弟只知既然語芯在場,那就不好明面討論心電感應的事,免被當作精神病。把瓶蓋當作古風小杯的世鋒,合手遞上,曰卿家請,讓世稜把大臼齒放到同個瓶蓋中。

  掉牙了還在開白癡玩笑,語芯當頭唪喝:「別死愛面子裝不在意了,給我看看。」

  語畢,語芯繞過桌椅站到跟前欲檢查牙齒,鋒稜聽從吩咐,同步張開嘴巴,「吖——」

  按開手機燈照明,細看他們的牙根是否尚在,如果是冠折,牙髓壞死或會引致囊腫和發炎,得前往醫院就診。正當語芯以為自己的急救課程能派上用場時,眼前所見的卻顛覆了她的常識:「等等,你們這歲數,未長恆齒嗎?」

  「長齊了。」鋒稜異口同聲答道。

  於是語芯拍下本該空掉的大臼齒位置,觸控屏幕,把照片放大縮小,困惑地反覆端詳,逐把屏幕轉向他們展示,兩幅照片可見牙胚前端早已鑽出牙齦,「既然掉的是恆牙,為甚麼它還在繼續長?」

  過往從未見聞此等狀況,皆因自長恆齒至今,兄弟也是首次掉牙,只得愣怔當場,詫異程度絕不亞於語芯分毫。

  霍然,桌上承着兩枚臼齒的瓶蓋,閃現微弱電光,似是丟進微波爐銷毀的電腦微處理器晶片,劈里啪啦,濺起火屑。

  「哇!」鋒稜慌得蹦跳起座,竄至語芯左右兩側。

  一縷煙在熱熔變形的瓶蓋裏冒起,仨人肅然湊前、覷探,僅見兩顆牙齒燒成焦黑,彷彿設置了防止機密外泄的自毁裝置。猶有餘悸的語芯瞟向他倆,開始語無倫次:「近來的網頁經常問,你是不是機器人,現在我知道原因了⋯⋯」

  突如其來的怪象迫使兄弟不得不和盤托出,包括心電感應的異能、與外星人相關之身世,總好過被當作某種邪惡人工智能,可馬上就被語芯喊停,表示自己需要時間梳理思緒。因此他倆提出同行參與本週末的飛碟活動,答應到時告知來龍去脈。

  「再說吧,我先回家了⋯⋯」語芯呆愕道,留下化妝袋便轉身離去。

  待在小涼亭下的兄弟兩人,原想揮手道別,但還是不要刺激對方為妙,接着把焦牙放入喝盡的塑料瓶,收在書包裏,打算帶回家收藏。

  捏起大小各異的刷具筆杆,究竟是作何用途?且垂看桌上的粉底盒,究竟哪個才是他倆膚色適用的色號?再瞎琢磨下去都不是辦法,世稜憑直覺握起粉餅,朝着哥哥的臉蛋狂拍猛打。

  「哥,你猜我們會否真的是機器人?」

  「既然是發明、是知識產權,那該有專利編號才對,你有看到?我看遍全身上下連個胎記都沒有。」

  「可能印在器官裏面?」

  「如果真是這樣,我就去黑市把它換掉,我的命,我作主。」

  偶爾講了句聽着挺酷的話,世鋒張開眼睛,想要彰顯態度,不料驚見粉底顆粒在面前胡亂飛舞,這妝容估計要比慶生遭砸蛋糕還更厚禮,為了捍衛形象喊住弟弟:「你確定?」

  「放心交給我吧。」、「你聽我講,我像是剛穿過沙塵暴。」、「對,很有滄桑感。」


  乘着晚風走在回家路上的鋒稜,正為待會選看哪齣電影而僵持不下,該是哥哥偏好的間諜電影,還是弟弟偏好的怪物電影,甚面紅耳赤地按開手機備忘錄,翻查近幾週來誰更常遷就誰的舊帳。

  可想而知在新款式大屏幕看片是有多爽,直至回到家方知電視已經不存在了。

  直怔怔站在客廳中間,他倆緊盯着座式櫃櫥上的雜亂電線,再無蒙太奇場景,只剩半幅空牆面。氣得暴走的世鋒率先動身,衝往位於玄關廊道的廚房門外吆喝:「廢老,給我出來!」

  廚房裏無人回話,僅傳出燉湯時小火慢熬的沸騰聲,讓人愈聽愈火大,「哺嚕哺嚕⋯⋯」

  正當世鋒打算破門而入之際,穿東北大花圍裙的雨順拉開門栓、戴着隔熱手套端出大鍋熱湯,且笑容可掬道:「你們等下,馬上就要開飯。」

  蒸氣撲面而來,逼得世鋒貼牆退讓,以免誤被燙湯,逐緊貼老爸背後責問:「你把電視機拿去變賣了嗎?」

  「鋒,那種害人之物怎能賣出去呢?我丟掉了。」渾身散發浩然正氣的雨順如此勸教,舉手、投足,無不在賣力表演慈父,這頭把湯鍋輕放飯桌,那頭便往返廚房逐碟捧來飯菜。

  「你有病嗎?我們打暑期工賺錢買的,你說丟就丟?」世鋒如影隨形地來回於玄關與飯桌之間,抓狂得捶打牆壁:「馬德法克!四十八吋液晶螢幕、高等像素密度、內置多聲道立體揚聲器,暴珍天物⋯⋯」說到這時,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停下彎腰扶膝直喘粗氣,險些因情緒過激而誘發心律不正,就如兒時聽的醫囑。

  聽其急促氣息而上前攙扶的世稜,即遭世鋒搖手推拒,唯有給他拍兩下肩,深吸、深呼,藉以接通肺腑均分血氧。其實弟弟明白的,為何哥哥非要以欺詐手段排除意外及變數不可,怕是心臟受不了。

  睨見老爸剛巧擺好碗筷、叫喚兒子就座,世稜正想詢問丟電視的原委,但來不及開口,就被雨順合手緊扣作飯前祈禱的舉動打岔,「感謝天上的父賜賦我們飲食⋯⋯」竟有意無意就搬出上帝用作封口膠帶,弟弟只得把到嘴邊的話吞嚥回去,使眼色讓哥哥先坐再算。

  兄弟坐到雨順兩旁,等禱文念到末句才敷衍和應:「阿們。」

  「起筷吧,魚蒸太熟有點老,別介意。」

  「爸,你把電視說得跟毒品似的,發生甚麼事?」世稜低聲探問,考慮到父親抗壓能力弱,倘若談話過程稍有分歧矛盾,恐怕又要不吃拉倒,提前收拾飯桌。於是他不停往雨順碗裏夾菜,竭力營造輕輕氣氛:「如果有哪個節目挑起了不好的回憶,你也可以跟我們聊。」

  好歹緩過氣來的世鋒,執起筷子便扒食大口白飯,狠勁咬磨,直盯着世稜看。

  鋒:「你﹒比﹒他﹒更﹒適﹒合﹒當﹒爸」

  稜:「總﹒好﹒過﹒他﹒復﹒飲」

  這麼多年過去,兩人還沒戒掉咀嚼聲太大的陋習,實在有失禮儀,搞得雨順心勞意攘,他揮舉筷子指向擦脂抹粉的長子,厲聲告誡:「鋒,化妝品是女孩子的玩意,我家的信仰不容許這種傾向。」轉手就把筷子指向次子,臆猜是病發磕傷才貼上滿臉膠布:「稜,我認為所謂癲癇症,乃西方醫學霸權替中邪取的別名。」

  好好放下筷子不行,雨順非要氣聚丹力拍案而起不可,連那尾蒸過頭的鱸魚也彈跳了下,冒熱霧、打冷顫。而只敢以眼角餘光偷覷彼此的兄弟倆,神情要比這目珠突出、口塞薑絲的鱸魚還更惶惑,猶在慨嘆老爸的瘋狂又再昇華到全新境界。

  「老爸不是責怪你們,我亦曾經受到魔鬼誘惑,不過既然問起,我有一個秘密得告訴你們、一個驚天秘密!」他拄着桌子俯前,面色狐疑,生怕屋內有別人偷聽:「撒旦是如何利用主流媒體荼毒我們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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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着攢積人氣的香港作者,真希望能靠寫作賺錢,雖然知道這是自視過高的異想天開,但還是要試試看。自問無法寫出蕩氣迴腸的故事,它需要作者具備某種硬朗或剛毅的性情,而我顯然就沒有。幸好我是偏執多疑的,淨是胡思亂想的,但願我能憑着妄見寫出曲折離奇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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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孩子要進出室內外的時候,都會在鞋櫃前面更換鞋子, 每每這時候,都難免會聽到一些話語, 例如:「老師!有人夾到我的手了!」、「鬱金香班沒有關門!」、 「雪松班的鞋櫃門打開了!」 ...... 等等。 為了讓孩子建立好禮儀及好品格,老師帶著孩子討論, 並示範給孩子們看如何正確的開關門。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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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大家新年快樂~ 新年大家都在做什麼呢? 跨年夜的我趕工製作某個外包設計案,在工作告一段落時趕上倒數。 然後和兩個小孩過了一個忙亂的元旦。在深夜時刻,看到朋友傳來的解籤網站,興致勃勃熬夜體驗了一下,覺得非常好玩,或許有人玩過了,但還是想寫上來分享紀錄一下~
半夜十二點,綁上運動鞋的鞋帶。我踏出宿舍,前往不遠處交通大學的操場。 夏夜的操場漆黑一片,只有點點繁星溫柔地在夜空中一明一滅。 不遠處的街燈下,等待著我的是名為刺客的高中同學。 深呼吸了一口氣後,我朝她揮揮手走了過去。 刺客是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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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冷鉿礌、尼佞、咚尼、冰川宮主粉墨登場,這組強勢回歸的菁英高手,會引發一連串怎樣的激烈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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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練習都這麼晚啊?」我跟他走出校門。 「差不多。」他肩扛籃球網和書包。 「這樣你來的及記錄他們嗎?」 他佻眉看向我,「怎麼不能?」 我被語堵,「好吧,能進行就好。選手的事說了嗎?」 「還沒。」   兩人沉靜了一會兒,走在沒有街燈的小徑上,我放鬆的仰望天空,在他身邊能安心的呼吸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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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裡有好多各式各樣的球球,我們也好常和球球一起相處,例如:早會運動拍球、投籃丟球、地上滾球,或是腳踢足球…,不過最近發現,有些球球怎麼變得有點難拍,就算用好大的力氣,也沒有辦法彈跳得好高好高,於是老師拿出一個神奇的工具「打氣筒」… 祐均:老師你在做甚麼? 老師:你覺得呢? 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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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白襪,喜歡聞。有時候我會偷聞同學脫下來或準備洗的白襪,這是秘密,我沒有跟人說過。剛打完籃球的白襪熱汗濕濕的,不一定有什麼濃烈的臭味,有些只有悶在球鞋裡面的鞋墊或橡膠那種很新的味道,因為我自己的球鞋就是這樣,金鉤的捨不得穿出去,怕弄髒,雖然他是黑的,但沾到灰塵會變黃黃灰灰的。
2010年4月28日 辦公室的椅子披著一件籃球背心上面的號碼是隊友一起努力過的痕跡舊舊的 遠遠看起來有點廉價出奇黯淡的顏色 默默的發亮畢業以後再也沒有人會告訴你 比賽該怎樣得分少了漫罵的噪音 練習漸漸不再積極我們這群人 不肯低頭 這樣放棄為了延續夢想 所以繼續下去衣櫃裡多了這件球衣 有了一群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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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孩子要進出室內外的時候,都會在鞋櫃前面更換鞋子, 每每這時候,都難免會聽到一些話語, 例如:「老師!有人夾到我的手了!」、「鬱金香班沒有關門!」、 「雪松班的鞋櫃門打開了!」 ...... 等等。 為了讓孩子建立好禮儀及好品格,老師帶著孩子討論, 並示範給孩子們看如何正確的開關門。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