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與想想│〈幻滅書〉

　　關於幻滅，我們曾經所知甚少。

　　在仍然年輕、宛若初生的靈魂中，一切都是天真的，都該是美好的。我們可能因為輕狂而差點走錯，也可能一輩子都安分守己，偶爾我們想到自己，更多時候想到我們怎麼變成他們，不曾質疑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我們曾經堅決相信期許很難破碎，我們未來就是要長成那個樣子，沒有第二種可能。

　　他們教導我們禮儀：請、謝謝、對不起。他們也教導我們是非，錯的不能做，對的就腳踏實地而且要低調，要謙虛、要認真負責、要對他人感同身受、要懂得自省。他們也教我們愛。他們會在人生中某個短暫的時刻、或者長達一輩子，是我們對未來的想像與憧憬，他們的臉就是世界的臉，他們愛著我們的時候，我們就被擁抱在世界的懷裡。

　　我們以為幻滅很遠，其實很近。當人類拍下第一張黑洞的照片，當臉出現皺紋，當發現第一根白頭髮，都是只需一瞬間就能成就的事。　　

　　沒有任何一種絕望，要比幻滅還要可怕，失望還會留下眼淚讓我們哭，幻滅不會留下任何東西。當我們看著他們的臉，成了每一張路過而毫無理由殘忍的陌生人，幻滅就在前方、就在我們抬頭挺胸踏步向前的那關鍵一步底下。當傷人的話語從他們的嘴中迸發，每一句都敲在我們的心上化作煙花，遠觀或許很美，近在身旁時就是火藥。我們不禁開始想像，電話或櫃檯那頭的女孩是不是轉身就要哭了。我們想起曾經也有人當我們是垃圾、或廢物，想起每一次分明是面對面站著卻像被踩在腳下的羞辱，那時候還能哭，是因為我們相信還是有人在那做善良的範本，讓我們全心全意的信任著，期望明天太陽升起，世界還會是好的。

　　但我們開始困惑，我們是不是終究只有自己，而這個自己可能在某個深夜，被某個想犯罪的念頭淹沒。

　　而我們甚至不知道，就算對他們說了他們曾經教會我們的，他們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我們可以說擅自有所期待是個錯誤。我們擅自期待這裡有禮儀、有是非也有愛，但我們要問，如果這些都不曾存在，也不必要，何必教我們這些？

　　我們是否本來就不該被框架，我們是否應該任由世界呈現它早該呈現給我們的樣子──這樣我們就不用想像，甚至也真的不用想像，某一天我們會成為我們所愛的人，嘴裡、心上的荒謬、可笑與不可思議──我們還不能不愛，因為我們已經愛了一輩子。那就是我們的一輩子。

　　我們會接著發現，愛沒辦法愛所有人，愛其實是選擇。當時間轉了一圈而我們有了孩子，我們盡全力愛他，或者不愛，然後盡全力摧毀另一個人的孩子。我們會發現自己在孩子的心裡，成了一點也不剩的幻滅嗎？

　　我猜，到時候我們會說：「沒有對期望的幻滅，就換不來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