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漂亮。」姊姊伸出食指小心地碰了碰排列秩序井然的四方魚缸邊緣,彷彿那稜角鋒利到會劃傷她白皙的皮膚。
她嘆息似的說:「真是太漂亮啦,能夠住在這樣的水晶城堡裡。」
彼德認識水晶,它是餐桌上插滿奧斯汀玫瑰的大花瓶、吊燈上的精緻珠串、和爸爸鼻樑上那副薄薄的眼鏡。
但他覺得面前一排排玻璃水槽更像一大塊巨型冰塊,清涼無色。
他輕輕把手掌貼了上去,從指尖那涼意就躥進了心臟,從心房,順著血液流淌湧動的軌跡,讓全身都降溫。
機伶的小魚們受驚似地四散逃開,以青苔為食的小小螺貝兀自不肯移動,鮮紅的嘴巴一收一縮,彷彿隔著這層厚重的玻璃親吻彼德的掌心。
形狀像頂端綴有長長流蘇的生日禮帽的海葵有各種各樣的顏色,帶著光澤的藍綠、紫紅、浪花般的潔白、桔黃、具斑點或條紋或多彩。
他們伸出柔軟多肉的手臂,隨著水波蕩漾的節奏緩慢地唱起歌來,像母親為熟睡的孩子梳理額髮那樣溫柔,音符溢入人們的睡眠,變成夢幻。
長了五個尖角的海星是疏散地開在岩石上的花朵,擁有波浪鬈髮和翡翠瞳孔的人魚會揀選最燦爛的一枚,別在左耳上頭。
彩色的珊瑚一簇一簇的聚集在一起,即使手藝最高超的老奶奶也繡不出如此精巧的花紋,他們恣意舒展著、扭動著身軀,為海葵吟唱的曲子打節拍。
琥珀金、淡青、橄欖綠的水草和石榴石顏色的紫紅海藻也加入合唱,分別擔任男高音和伴奏的角色,斑節蝦與螃蟹在其中穿梭。
有些海草和蛾類的觸鬚一樣呈現羽毛狀,長著棕櫚型的花朵、有些光禿著莖桿,結著一串串葡萄似的果實。
姊姊跟彼德沉溺於這樣的美景,一時竟看呆了。年輕的女士們經常從迷人的風景裡看見珠寶及散發芬芳的花束;老人看見自己的過去與未來;孩童們則能夠看到夢想。
海水在日光燈的照射下顯現出朝鮮薊花瓣般美麗的藍色,彷彿硫磺燃燒時發出的光焰。
海綿、水螅、水母在水底忽上忽下的游動,灰色小蝦不停踢動透明的細肢前進;長的像迷你版龍蝦的橘螯蝦在摻雜貝殼碎片的砂礫上來回踱步;身裹褐色短斗篷的海蜘蛛夫人率領一大群幼小的海蜘蛛,在暗綠的細碎藻類中行軍。
汪汪和彼德一起完成每一件事情,一塊面對生活中的麻煩,為不小心闖的禍道歉。
每當男孩畏怯不前時,汪汪會用黑色鼻子輕輕拱著他的後背,鼓勵他:「前進!前進!沒有甚麼可害怕的,前進!」
彼德也在心中大聲告訴自己:「前進!」
慢慢地,他不再一遇到困難就選擇逃避,外面的世界也不再顯的那樣陌生疏離。
當彼德開懷大笑時,汪汪會親暱地擁上前,用粗糙溫暖的舌頭舔過他的臉頰,歡快地搖著短尾巴。
當他因為哭泣而看不見發亮的星星時,小狗總溫馴且友善的用臉碰碰彼德的手,呼嚕呼嚕地小聲安慰,輕輕舔掉鹹鹹的淚水。
汪汪在家裡的地位越來越高,不僅僅侷限於一隻寵物狗。
「這可不像一隻在地下室出生的普通狗!牠的血統想必要更高貴卓越,來自於上流社會,也許牠母親是一隻純種牧羊犬……他是我們家的一份子!」費列爾先生神采奕奕的說,很為自己精準的眼光自豪。
「是的,就是這樣。」費列爾太太挽著丈夫的手臂,溫順而贊同的附和道。
每一個夜晚,費列爾太太都會在床邊為姊弟倆和狗兒朗誦一篇童話或者一首小詩,然後依次親吻過三個孩子的面頰,替他們掖好被角。
每一個禮拜天,在做完禮拜後,費列爾先生都帶著孩子們到有噴水池的公園玩。
噴水池是用帶有淡藍色澤的白石頭堆砌的,公園種植著各式各樣的植物,許多有身分的老先生老太太都時常到那兒散步。
爸爸教彼德用興奮的語氣說「撿飛盤」這個詞兒,讓小狗知道這並不是一項工作,而是一個有趣的遊戲。
汪汪非常聰明,無論把塑膠飛盤扔往哪個方向,他都能立刻奔跑著拾回來。偶爾奔跑得太快太急,來不及煞車時,總會撲倒矮小的彼德。
金髮男孩抱著黃毛狗在長有延命菊及紅色野花的茂盛草地上打滾,青草和泥土的濕潤氣味暴力地侵入鼻腔,身上沾滿灰塵和葉片碎屑。
他倆壓扁了幾株即將開放的風信子花苞,驚起一片又一片金龜子與粉蝶。
金龜子香甜地吸食著花蜜,短翅膀不斷拍打,陽光中彷彿即將破裂消失前的肥皂泡,折射出五彩繽紛的亮光。
彼德特別愛看爸爸拿媽媽準備好的牛肉乾獎勵汪汪,狗兒快活地搖著尾巴專注吃肉乾,時不時又轉過頭撒嬌地衝彼德哼唧兩聲。
每當此時,男孩總深深感到幸福。
彷彿他也同樣受到讚美及疼愛,像是每一則昏黃燈光下被厚棉被暖暖包覆住的睡前故事。
汪汪找到了躲在含羞草叢間的飛盤,用嘴叼起它,洋洋得意地奔向彼德張開的雙臂。
他飛快奔跑著。
然後彼德聽見汪汪忽然發出一聲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的,洩了氣的怪叫,印著扭曲齒痕的鮮橘色飛盤啪地掉到地上。
汪汪歪著頭,像是不明白自己為甚麼一下子就站不穩啦?
他像喝醉似的歪扭著晃了幾步,黑亮的眼珠子暴凸出來,大量白色泡沫從咧開的嘴角淌出。
一隻蜻蜓停在狗兒喘息的鼻尖上休息,半透明薄翅被氣息上下搧動,像灑了童話《彼得潘》中奇妙仙子的金粉。
那也是小狗最後一次的呼吸,隨後他突然安靜地倒下來,聲響像一大塊生豬肉掉到地上。
毛茸茸的四肢軟軟地垂下,好像姊姊玩厭之後扔在閣樓灰塵堆中的布娃娃。
他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男孩跑過去,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高聲尖叫,只是拼命地要把小狗垂下的頭顱扶起來,一邊摩挲著還有溫度的身體。
他想起小狗一向最愛四肢朝天地臥倒,讓自己撓肚皮,連忙用發抖的手去揉搓汪汪長著軟毛的肚子,同時努力朝他嘴裡吹氣,想要試著讓他活轉過來。
「不要睡,汪汪,不要睡…拜託不要睡……」彼德嚎啕大哭,悲傷的眼淚滑落他的圓臉頰,像夏夜裡的流星雨。
還沒有變聲的嗓音嘶啞地破開:「汪汪、汪汪不要睡覺,不可以睡…你活過來嘛……」
費列爾先生急急拉開嘗試著要給寵物狗做人工呼吸的小兒子,厲聲喝斥:「不要把嘴貼上去!真是骯髒!」
他覺得特別丟臉,因為暴斃的寵物打破天倫之樂,毀了苦心經營的慈父形象。
這一切失態不應該發生在一個有教養的上等家庭,他幾乎能夠想像隔天鄰人私語的嘴臉。
彼德呆呆地摟著一點一點冷掉的汪汪,汪汪的身體變得好重好重,他知道自己的狗大概是已經死了,又覺得這一切好不現實。
自己明明就在這裡,在小狗的身邊陪伴他、抱著他,汪汪怎麼還會死掉呢?
死亡對於年幼的孩子來說委實太過殘忍了,他失去了玩伴、朋友、兄弟、心靈相通的家人,同時彼德也喪失了關於汪汪的詳細記憶。
或許是某種奇異的大腦保護機制,他忘記了他們曾經親吻、玩耍和擁抱,忘記他們曾經比分享血肉的孿生兄弟更加親密,忘記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一個生命願意愛他比愛自己更多。
父親將這隻金黃毛色的小狗埋在花園裡一株從未結過果實的梨樹下。
大理石製的墓碑朝向房子:「使他能夠時刻望見家園,精神上與我們同在」
墳前光禿禿的,並沒有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