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 Talk，基於社會信任的美式社交

上週參加婚禮，坐到人生中除此場合再無可能碰面的夫妻檔對面，自然展開對話。我是女方姻親，對面是男方母親摯友，本是場中最遠的人際關係，也許比買咖啡一起排隊的人和搭同一班飛機的乘客關係更遠。因為時間、地點常是地緣關係相接，甚至產業相近，但婚禮就是把不同來源的人物拉到一塊的場合。總之我聊整個下午的夫妻，是車程六小時以外的退休專業人士，聽到我的小說情節涉及他們的專業，非常興奮。

話題之一是：Small Talk。對方是土生土長的美國白人，我是第一代移民。他們問：你搬來這裡，生活有什麼顯著差異需要適應？我答：Small talk，這種文化在亞洲，或者歐洲，都不常見，但在美國幾乎是預設值。他們驚訝死。

他們驚訝死，不只是因為在美國土生土長，把 small talk 視為社交預設值，不知這是獨特文化。他們驚訝死，還因為除了 small talk 之外，不知該如何想像陌生社交。舉個陌生社交的歐洲實例：義大利男人到德國，發現德國妞都不接收他的眼神致意，也不易攀談。挫折之餘，問我朋友德國男人如何調情，德國男人表示：這事不存在。

這事不存在。很多文明習以為常的基本行事原則，不存在其他文明。當我對美國人提出 small talk 的文化適應難度時，他們才親身體會這項事實，驚訝死。

我們交談的場合是小型私人婚禮，賓客都是家人朋友，帶著對新人的祝福而來。預設對方善良可信，相當合理。但你去本地婚禮會跟對方遠端親友暢談嗎？是不是連跟自己非舊識的同桌人都沒什麼交集？且不論省麻煩或害羞的心態，與善意陌生人隨意交談的確不是到處都行得通的預設值。大概只有業務員會致力於陌生開發，所以在我們的文化裡，外向且無懼陌生交談的人會被說適合當業務。美國沒這回事，外向是這個文化偏好的預設值，不夠外向的人才需要額外關照。

Small talk，美國人視為預設值，東亞跟西歐移民常常想逃避的社交常規，總要面對。初來乍到時，我會為了練口語和社交，隨機走進市區酒吧跟陌生人攀談。刻意練習收效甚速，前提是知道自己在幹嘛。

身為一個英語非母語的移民，我目標明確：成為普通人。Small talk 是普通人需要的社交技能，透過大量練習，已經能輕鬆調笑。以下是我的 small talk 經驗：

不需要互通姓名

多數時候，對話完畢，彼此也不會提及名字，船過水無痕。對方不是為了認識你而攀談，只是純聊天。

聊什麼都可以，政治宗教也可能會被提出，但不要談錢，頂多談經濟

不要談具體的、個人的財務狀況，是英語系國家通則。很多公司有保密協定，所以談工作內容也不適合，但談談產業倒是無妨。我所在的地區，科技產業密集，閒聊提及新技術是街邊常態。

政治跟宗教的確敏感，我不建議你提，但防不了別人尬聊。青少年時期就有成人跟我聊：他不相信不信神的人。昨天也有陌生人一知道我是台灣人，就問我台海衝突。這一題這兩年常遇到，我常備一套適合美國人理解的簡明說詞。

有自己的常備話題

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可以聊天氣，這是所有社交話題中最可行的起點，但只能當起點。如果是一分鐘內的對話，天氣就足夠，可惜美國閒聊通常遠超過這個長度，你需要其他談資。

一般情況下，美國人最容易有共通話題的內容是體育跟電視。舉個例：在科學家的攜伴社交場合，基於禮貌無法暢談宅話題的科學家，可以研究一下體育跟戲劇為普通談資，順利度過每一次聚會。只要看過最多人看的戲劇就行了，例如 Breaking Bad 和 Friends。我為了本地社交圈，看完所有主流超級英雄電影。

我的矽谷金鑰是：移民。矽谷人不是移民，就是移民的配偶，或者移民的上司跟同事，沒有人與移民冗長難耐的過程無關。一打開移民話題，所有人就會自動打開經驗談模式，屢試不爽。你也可以找出適合你社交圈的常備題材。

聆聽，並理解

這本是所有溝通的必備心態，只是一提。我有個笑話：歐洲人聊天會談他們讀的書，亞洲人聊天會談他們過的生活，美國人聊天會講他們想講的話。很多人聊天只講他們想講的東西，與對方無涉。這時候成為好聽眾的價值，遠高於健談的價值。

在會議開始前與客戶的 small talk，或甚只是和附近遛狗鄰居的 small talk，若你能從簡短對話中真正理解對方，對接下來的任何互動都是無價的基礎。

特別提及會議開始前，人與人之間，而非兩造之間的 small talk，除了這的確是常態，也因為美國社會的運作基礎是信任。無論是法治對人民的信任，還是交易對兩造的信任，都是降低社會成本的最佳條件。浸在信任感裡長大的人，才能對陌生人侃侃而談，防備心鬆軟。

以信任為前提的人際關係，不是每個社會都能長得出來。一旦長出來，違反信任受到的懲罰就會非常高，例如肇事逃逸、例如違約。美國什麼合約不是把罰則訂得清晰無比，直逼立法？

美式秩序常常以 Tit-for-tat 為初始原則：

1. 預設善意
2. 以善意回應善意；以懲罰回應惡意

這在賽局理論底下，一直都是簡潔的最佳策略，能獲得最大回報。東方思維最接近的概念是：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對美式秩序更重要的是：

信任是開放邊界的前提。

沒有比信任更能降低貿易成本的東西。美國至今是全球貿易量最大的國家，也是最多國家最大的貿易夥伴；全球貿易秩序，是美國的核心利益。貿易就是交換彼此無法生產的商品，從對方市場的稀缺性裡獲取更高價值。貿易的前提就是異質性之間順利溝通、達成合作。有信任，才有交易；沒有信任，就是競爭。

以信任為基礎，就是預設對外界維持開放。移民初期，很多人覺得 small talk 壓力很大，又不知該如何閃避。我的建議是：不要閃避。Small talk 是這個社會給新來者的絕佳機會，人人都能藉這個社會習慣來加入融入。這麼珍貴的開放性，不是每個社會都有，我很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