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種感受,現在大家對陌生人的警惕和戒備沒有十幾年前那麼強了,但人與人之間並沒有走向友善,而是變得——冷漠無感。
哪怕在物理空間上無限接近,在社會空間上也要儘量保持疏遠。
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室友可以幾個月不說話,電梯裡碰到鄰居就趕緊低頭看手機。每天都與社區保安擦肩而過卻又圖元未謀面,沒有業務往來的同事直到離職也不清楚對方叫什麼。
好像每個人都套上了直徑兩米的社交隔離罩,沒有威脅也沒什麼溫度,大家互為陌生人。
但這種生活狀態似乎也無可厚非。「陌生化」是社會轉型和城市發展的結果,某種程度上也是我們為自我保護所做的主動選擇。畢竟距離意味著安全,不接觸也就沒有摩擦。
不過,最近幾年經歷的一些人和事,卻讓我的想法產生了轉變。
我們努力達成陌生,去砍掉那些微小的不確定的因素,讓周遭環境變得簡單可控。但有沒有可能,也因此失去了更寶貴的東西?
你有沒有這種感覺?自己遠離家鄉在外打拼,努力工作、努力生活,看似過得熱熱鬧鬧,但內心的某個角落,似乎總會被孤獨感侵佔,像在黑暗空間中漂浮著,找不到座標也沒有歸屬感。
我們通常以為,孤獨是缺乏與家人和朋友的優質關係導致的。但社會心理學研究卻發現,在親密的強關係之外,那些點頭之交的弱關係(Weak Ties),對緩解孤獨、增加歸屬感同樣重要[1]。
回想我們在疫情中的遭遇,也許能更深刻地理解這種影響。
在隔離期間,我們依然可以見到家人,可以與朋友聯繫,但去不了路邊攤、咖啡館、菜市場、健身房,與非親密的熟人和陌生人的互動被徹底切斷了。
很多針對 COVID-19 大流行期間的心理研究發現,這些偶然的、短暫的社交互動減少,會加深孤獨感[2-3]。除了朋友和家人,人們其實還渴望更廣泛的聯結,包括與陌生人的互動。
在其中一項研究中,研究者分析了 35 位普通人的疫情日記,有個片段讓我印象深刻並且思考了很久:
「我不僅想念我的朋友,也想念陌生人。我懷念過去在街上、商店、酒吧裡與人們的偶然相遇,我懷念與某人建立聯繫然後各走各路,我渴望新的觀點、想法和故事。」
我們都能感覺到,孤獨感是對聯結的渴望,是對親密關係缺失的恐懼。那麼為什麼還需要這種隨機的、並不牢固的聯繫?
斯坦福大學社會學教授 Mark Granovetter 在《弱關係的力量》中提出了開創性的觀點:
與社交關係的品質或強度相比,社交互動的數量對個人福祉的貢獻更大[4]。
其實,如果把支持性的社會關係看做一張網,家人和朋友是它最牢固的中心,而陌生人看似無關緊要的「謝謝」、偶爾的聯繫、點滴的善意,都在為我們編織擴充著這張網的邊界。
網越大,越能托住個體情緒,穩住生活秩序。
如果沒有這些微小的聯結和支持,那一個人再怎麼強大,ta 跟生活也是隔離的。就像植物失去了發達的根系,抓不住腳下這片土地,更無法真實地融入其中。
這幾年,大家經常談論人類學學者項飆提出的議題——消失的附近。它說的是我們對世界的感知,越來越依靠宏大敘事,而不是身邊具體的人和事。
附近、具體,其實陌生人就是最典型的代表。遮罩掉他們,也就等於把人際附近中最大的一環抹去了。
於是你會發現,我們對社會和人的瞭解局限於新聞和社交媒體,不斷地被遠方的大事件、看法衝擊著,情緒上起起伏伏,緊張和焦慮如影隨形。
我們感覺自己能與全世界產生聯繫,但又好像什麼聯繫都沒有,仿佛一葉孤舟飄蕩在茫茫大海。
當附近的、日常的東西變得模糊,人就很容易對自己的生活失去控制,這或許正是我們當下常感迷茫、無力的原因之一。
所以,拿掉那道屏障吧,去看見更廣泛的具體性和更真實的生活,而撬動這一切的把手,就在於看見身邊的陌生人。
跟陌生人建立聯結,其實遠比我們想像得要簡單。很多時候,它就是一句「謝謝」、「回來了啊」、「欸,你也喜歡 XX 啊」。
2023 年一項大樣本量的調查研究表明,與那些獨來獨往、避免和陌生人交流的人相比,經常和陌生人進行簡單即時互動(閒談,或者只是感謝和問候)的人,主觀幸福感和生活滿意度更高[5]。
或許你很難想像微不足道的互動,怎麼會跟幸福感產生關聯。但事實上,這種積極的情感體驗很可能已經在我們的生命經歷中發生,只是還沒有被留意、被調動。
我想起某天傍晚在公園溜達,一隻西高地湊到我腳邊,我忍不住跟它的主人誇了一句:「你的狗狗好可愛」,女孩說:「要摸摸它嘛」。
於是喜提了一次快樂貼貼的機會。那天的心情就像小狗的尾巴,毛茸茸的在風中搖擺。
以及有一次加班到很晚,我身心俱疲垮著臉,走出電梯時碰巧遇到了鄰居東北大叔,沒有什麼鋪墊甚至有些措手不及,他說了一句:「孩兒,剛下班啊,太辛苦了。」
很難說這句話能有什麼巨大的力量,但在那個當下,我真切感受到一種久違的、不設防的善意。
它讓我從現實的疲憊中抽離,被一種近似於家的溫暖所包裹。又像是一隻手,能把人從懸浮的狀態中拉回地面。
心理學家 Gillian Sandstrom 長期研究「最小社交互動」,她做過很多人群實驗,其中有兩個結論反復出現:
與陌生人短暫地閒聊,會讓人心情更好以及感受到與他人的聯結感[5-7]。這些積極的情緒,正是幸福感的來源。
更要重的是,這些交流無論多麼簡短,都是在提醒我們,自己是社區和更大世界的一部分。
當它們更頻繁地發生時,就會像夜裡星星點點的燈光彙聚在一起,讓我們感知到自己被接納、不孤獨。
另外你可能沒有意識到,在心理支持之外,與陌生人之間的微小聯結,其實還默默影響著我們的健康。
《美國流行病學雜誌》上的一項研究,對兩項平均隨訪 16 年的大型佇列研究資料進行了匯總分析——
發現擁有較多弱關係的人早死風險更低,弱關係數量對死亡風險的影響,甚至超過了強關係[8]。
另外一項參與者超過 50000 人的評估也表明,跟誰都能嘮兩句、社交互動多樣化的人,身體健康狀況更好[9]。
結論有點出乎意料。我們都知道家人、朋友或伴侶的情感支持有利於健康,這些牢固的關係理應比弱關係的影響更大。
不過研究人員發現,在情感支持外,還有兩個因素可能被低估了:
一個是資訊/工具支援,使人們能夠做出健康的選擇。這不難理解,擁有大量弱關係的人,在緊急情況下更有可能接觸到有幫助的人,比如醫生。通俗點說,就是人脈廣資源多。
另外,弱關係不需要花太多精力去維護,不用投入強烈的情感,也就更有可能避免社會關係的負面影響,比如衝突和壓力。所謂沒有期待,就沒有傷害。
雖然弱關係與健康之間更多是一種相關性,不是明確的因果關係。擁有大量弱關係的人,可能同時受教育程度更高,生活方式更健康,也更關心自身的狀態。
不過,人的身體和心理、健康狀態與社會關係,本就是相互交織、相互影響的。
跟陌生人建立聯結不會是直接的解藥,但我們未嘗不能把它當做一個審視自己生活狀態的切口,一種不耗時、低情感負擔的身心健康嘗試。
尷尬、緊張?我們高估了跟陌生人互動的難度
儘管有各種益處,但對內向的朋友來說,跟陌生人聊天這件事聽起來還是過於先鋒了。
其實也不只是 i 人,一些專門研究社交關係的學者發現,很多人都會本能地認為自己不喜歡跟陌生人互動。害怕交淺言深,擔心一次尷尬換來終生自閉。
不過理論研究和實踐經驗都在向我們大喊,這很可能是種誤解。
芝加哥大學布斯商學院的一項實驗中,參與者被要求通勤時在火車和公車上,跟旁邊的陌生人聊天以及獨處不交談。
不意外,他們在實驗前都認為獨處會更好。但實驗後紛紛反轉,表示與獨處相比,跟陌生人互動獲得了更積極的體驗[10]。
研究人員認為,這表明人們對與陌生交談的心理後果存在深刻的誤解,並把它描述為「錯誤地尋求孤獨 Mistakenly seeking solitude」。
如果你多觀察身邊的人也會發現,這些「打臉」情況時有發生。
我的一位 i 值高達 95% 的朋友,去個公園能跟大爺下棋,能和阿姨共舞。出去旅遊,幾乎每次都能帶回來陌生人的故事和小禮物。
社交平臺上也有很多 i 人表示,在熟人面前張不開嘴,但跟陌生人卻聊得飛起。
其實還是那個道理,面對陌生人我們沒有太多的包袱和情感負擔,反倒鬆弛放得開。
也因為期待成本為零,所以任何交流都可能帶來驚喜。就像尋寶,只要有一次感受到了一些波動、感觸、震動,那就賺了。
打個招呼,就能收穫一點點暖意。
聊兩句家常,人際支持網上就多了一點弱關係。
談一談經驗和看法,便得以窺見不一樣的人生,發展出對人和事更深入的理解。
我和朋友最近在看一檔演員張頌文的綜藝《燦爛的花園》,非常有啟發,時常會感歎於他孩童般的好奇心,以及對周遭強大的感受力。
他見到路邊的羊糞會兩眼放光,會向放羊的大爺請教怎麼分辨羊的公母,還會主動帶上朋友參加村裡人的婚禮,會為了獲取養花知識開著三蹦子找花農聊天……而這些恰恰是他豐厚人生閱歷的構成和表演的養分。
我們為什麼要跟陌生人聊天?
不僅是因為聯結和歸屬感是人類的基本需求,也因為這些現實的互動,讓我們看到了他人的經歷和視角,而不只是停留於自己塑造的繭房中。
而當我們可以看見更多具體的人,我們也就可以理解、包容更多的人和事,並最終看清和接納自己。
曾經幫你開門的保安,咖啡館跟你聊豆子的店員,順手幫你拿了快遞的另一個部門的同事,旅行中跟你分享故事的陌生人……還記得他們嗎?
迎上他們的目光,笑著聊兩句,其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難。願我們都擁有投入真實生活的勇氣。
今日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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