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生命花

「醫生」轉頭看向她。他有張枯木般的臉孔，鼻樑細如樹枝，眼球宛如陷進泥沼的浮屍，散發死寂的灰暗。他的雙唇鮮紅，若不仔細注意看，絕對不會發現被埋在嘴唇後凌亂的野獸牙齒。

他沒有立即回應她的要求，只是挑著枯葉狀的眉毛，然後把視線慢慢轉向花。

「很美的花。很有生命的花。」他讚許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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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咳。

她聽著孩子的乾咳聲，顫抖而乏力地端著熱水盆。不安與恐懼讓她連毛巾都給忘了拿。

「母親，我很好。」孩子看出了她的焦躁，輕聲安撫著。一朵綻放如耀眼光芒的花朵就擺在孩子的床頭，盆栽用的還是數個月前他親自挑選的褐色小盆。他曾說那是他最喜歡的盆栽，他很開心母親願意買給他。

強忍著淚水，她先把熱水盆放在矮凳，然後回頭又去拿毛巾。沾濕、擰乾，鋪在孩子的額頭上。花朵鮮艷而強勁的生命力使她忍不住抬頭去看。

「只要花還在，我就很好。」孩子笑了。「母親，照顧好花，我就會好更快。」

孩子篤信地如此認為。作為母親的她，當然也只能這麼相信了。

但是。

咳咳，咳咳。

咳嗽的不是孩子，是她。她也染病了，不知道什麼樣的病，但跟孩子很像。

「你還好嗎？」

「我很好。只是冷到了而已。」她說。「待會醫生就會來了。」

「你找了醫生嗎？」孩子問道。

「是啊，東方城鎮的醫生。大家都說很有名。」她回到壁爐旁，為熊熊燃燒的火焰添入薪柴。不知何故，此時的火，看上去宛如一雙飢渴的眼睛，正在注視著她。

「我們沒那麼多錢找醫生……」孩子又咳了幾聲。「醫生怎麼願意來？」

「人們都說他心腸好。」

她端著為自己泡好的藥草茶來到孩子身邊，一邊啜飲，一邊輕撫他的手。她發現自己連握住茶杯的力氣都在漸漸失去，搓揉孩子手背的手指也不再像過去一樣能沉沉按壓。她的皮膚就跟孩子一樣乾癟黯淡……不，孩子至少還多了些許血色。她的病情似乎更嚴重。

她眼角餘光瞄到花晃動了一下。明明都用粗布把所有可能的縫隙都塞住、只為不讓寒風吹入，怎可能有風能吹動花呢？

正當她困惑時，屋外的風聲忽然呼嘯大作。

「唉……我去看看門有沒有關好。」

她才正要起身，孩子拉住她的手。花又動了。

「我們有訪客。」他說著。聲音顫抖。

一陣躁烈的狂風突然撞向屋門。門沒有壞，但壁爐的火卻突然往前噴發；要不是她急忙拉開附近的地毯與家具，否則火早就燒上來了。

然而騷動並沒有就此停止。火焰風暴自壁爐冉冉而升，它先是捲至天花板，把牆壁上的蠟燭一一熄滅，接著撞向懸樑，把吊著的乾燥物與肉干甩得一晃一晃。它猛然落下，一頭砸在兩人面前的鹿皮沙發。風暴如從未存在過般倏然消散，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影好端端坐在沙發上，以冰冷鋒銳的目光審視著他們。

「你是誰？」孩子使勁起身質問。

「他就是醫生。我見過他。」她慌忙制止道。

「他才不是醫生！母親，你被騙了！這傢伙是巫師，是惡魔的信使！」在孩子大吼時，花朵也出現劇烈的反應。她親眼目睹花瓣居然瞬間皺成無數個猙獰的摺痕，彷彿一張又一張憤怒的臉孔全擠在上頭了。

不速之客甩開袖子，露出尖銳的指甲，指了指她，又指著孩子。

「一樣的病，一樣的詛咒。」他溫吞說道。

「醫生，請你救救我的兒子吧！他已經病很久了，我不想失去他！」被她稱作醫生的人不論是形象還是態度，確實都與初次見面時沒有兩樣。只是從他出現到現在，他身上還多了一股讓人不想靠近的邪氣。但她已顧不了那麼多。救贖就在眼前，她快步上前握住了那雙邪惡的手。「求求你了！」

「住手，母親！不要向巫師求取任何東西！」孩子無助地大叫。

「醫生」轉頭看向她。他有張枯木般的臉孔，鼻樑細如樹枝，眼球宛如陷進泥沼的浮屍，散發死寂的灰暗。他的雙唇鮮紅，若不仔細注意看，絕對不會發現被埋在嘴唇後凌亂的野獸牙齒。

他沒有立即回應她的要求，只是挑著枯葉狀的眉毛，然後把視線慢慢轉向花。

「很美的花。很有生命的花。」他讚許地說。

「醫生！別管花了，我的兒子快要死了！」

她焦急地咆哮，絲毫沒發現孩子在見到這幕後有多麼無助，而那朵花又在被醫生注意時，居然像人類一樣在發抖。

「你想知道治好病的方法？」他突然問。

她先是愣了一下，連忙點頭。「是、是的！」

「我到現在還記得你當初找上我時，神情有多麼誠懇；而現在，你的態度讓我更滿足了。」醫生咯咯笑著。他起身，但沒有鬆開她的手，反而主動牽起她，邀請她一起來到孩子的床邊。

孩子冒著冷汗，他發不出聲了，就連請求都做不到。

她想替他換毛巾，可是被醫生阻止了。

「好好聽我說，女人。」醫生將她拉向孩子頭頂，伸向花朵。「這是生命之花。與你的孩子連繫在一起。只要照顧好它，他就能痊癒。」

她吞嚥著口水，「所以，我已經做到了？」

「是，是這樣沒錯！」醫生用另一隻手輕抓她的臉頰，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皮膚與這個人的外貌有多麼相似。「但是，你呢？難道你就不想治好自己嗎？」

「不，我的孩子……我想先救他。」她不假思索地說。

「誠實！」壁爐噴出急促烈火，火花在他們身周飛舞。

「我沒有撒謊。他是我的一切！」她篤定地說。

醫生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做出類似眨眼的動作。

「很好。」他說著，但是抓住她的手，並沒有鬆開。

「很好。」他又說了一次，而且抓得更緊了。

「等……你幹什麼？鬆手，放開──」

她本想掙扎，可是下一秒發生的事，讓她再也無法反抗。

恐懼侵蝕了她的意志。

醫生的眼睛睜開了。準確來說，是翻開了，綻放了。

一層又一層柔軟的花瓣不斷朝外掀開。它們起初如闊葉般寬大，可到了邊緣又迅速萎縮成皺褶。從花瓣盛開到枯萎，她的思緒在過程中漸漸失去了評價與感受這齣詭異情景的能力。絕望正在醞釀，一個又一個昭示未來的幻象，歷歷在目。她明知道這是虛假的，這是騙局。

可是，她無法停止。

她深信不已。

她看到了悽慘無比的將來。一場比死亡還難堪、比失去還悲痛的長遠之路。

巫師的眼眸冒出火光。比壁爐的火更炙烈、更深刻，且充斥著黑暗。

「我再問一次。」他輕聲問，「你想治好誰？」

這次，巫師鬆手了。他退至一旁，讓她選擇。

孩子撐起身子，拉住她的上半身。但是沒有用，她比孩子強壯。他無力抵抗。

她不小心踢翻了熱水，但沒有關係，這點滾燙才不痛苦；比起那她無法承受的未來，一點也不。

「母親，不！」

她雙手掐住花朵。在孩子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中，花朵被扯下。

花在手中抽搐。她沒有半點遲疑，把花放入口中。

咀嚼，一道血痕流下。與此同時，孩子也斷了氣。在此之前，他早就扭曲得不成人形。

一股強悍的生命力自腹部流遍全身。她細細感受，即便扁皺的皮膚沒有恢復，但她覺得自己好上許多了！這是她曾經為了呵護、為了憐憫，而捨棄的盼許！

早該這麼做了。

當她轉頭時，巫師早就消失無蹤。房子被烈火壟罩，所有曾經熟悉無比的事物都陷入火海；可她一點也不傷心。

一株火苗點燃了她的指尖。她不痛不癢。

不畏火焰的襲擾，她緩緩踏出家門，跪坐在雪地。

她掀開被燒至焦黑的胸口。

一枚幼苗，自跳動的心臟橫生。

它沒有半點嬌嫩的翠綠，而是與巫師一樣，散發著邪氣的濁黑。

這就是下一步了。她的使命。

她將孕育這朵花，直到它茁壯、盛開，然後任由人摘取；屆時，曾受詛咒親吻的永恆生命，將感染整個世界。

紀錄一下：一小時27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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