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表妹一家三口在晚上突然拿著蛋糕到外公家裡來,說是要久違地一起慶祝父親節。
印象中自己已經有些日子沒有見到表妹一家了,他們的模樣好似有點陌生。又或許只是我每次難得全家一起出去吃飯時,總習慣坐到離他們最遠的位子上,一言不發地和他們遙遙相望。姨丈的頭髮好像又更白了些、阿姨眼角的細紋也似乎更深了,表妹則是出落得更加漂亮,芳齡十五的她一頭飄逸長髮及腰、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是對世界充滿好奇,襯的她更顯青春氣息。在她身上好像看不見我高中時期那種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尷尬與衝突感,有的只是令人羨慕的自在與從容。
那天表弟沒有來,即將升上高三的他現在除了早上學校的暑輔以外,晚上還要到北車補習。大家聚在客廳吃著蛋糕時,自然地聊起表弟讀書的事情。
姨丈一開口就忍不住抱怨,惋惜地說著表弟分明資質聰穎、是家裡會唸書的孩子,奈何卻不愛學習,整天無所事事好似沒什麼追求,只想著得過且過地混日子。「要是我的孩子們都有妳一半優秀就好了。」姨丈看著我說。
我裝作不經意地漾起微笑,胸腔內卻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激烈翻騰著。記憶裡姨丈鮮少這般直面與我對話,更遑論是這種自我貶低、拉抬對方的讚賞了。我悄悄望向表妹,只見她像是充耳不聞一樣,全神貫注地分著蛋糕。蛋糕是冰淇淋做的,剛買回來還有點難切。她認真而嚴肅的神情,好似把分蛋糕這件事情視作某種莊嚴神聖的宗教儀式,絲毫不敢怠慢。
接下來的時間裡,姨丈又一連問了我好幾個問題。那股攪動的力量蔓延至我的喉嚨,我忽然意識到原來那些在我體內不斷奔騰翻攪的,是話語。破碎的、炙熱的、廣闊的話語和文字,我渴望訴說,不,我渴望向他們訴說。我渴望他們能夠聽得見我。於是我一直講一直講,不斷高談闊論地說著自己的理想、價值觀、對社會議題的看法……我幾乎是嘔出那些困在我體內的話語,心裡有種輕飄飄的、不真實的感覺。
言談之間我再次瞥向表妹,在她微微低著頭、頭髪遮住半邊臉頰的側影中,我看見的卻是童年時期的另一道身影:長型飯桌上,我和姊姊不發一語地坐在桌子尾端,低垂著雙眼、神色困窘地看著自己面前空蕩蕩的盤子。表妹一家坐在飯桌另一端,姨丈正誇誇其談地講述著表弟和表妹的軼事,又是表弟代表學校田徑隊出賽、又是表妹被某老師誇讚很有美術天份,表弟表妹也樂呵呵地炫耀自己的成就。「我總是說,光會讀書還是不行的,小孩子就該多運動、發展才藝。這才叫做健康長大。」聞此,我冷不防地抬起頭,望著餐桌那頭的一團和氣。外公外婆正笑得開懷、阿姨們圍著表妹誇她可愛、爸爸媽媽則在一旁默默的吃著碗裡的飯菜。他們看起來都好遙遠,像是虛無的幻影,而非真實存在的人類,個個籠罩在朦朧的光陰中。
此刻的我才恍然回憶起,那些隱隱約約的光影輪廓,原來是淚水模糊了視線所致。
「這個蛋糕好甜呀。」姨丈抿嘴說道。「是呀!但我們已經盡量選比較沒那麼甜的了。」表妹說。他們父女倆接著開始一搭一唱評論起蛋糕的口味。過了一會兒,阿姨轉而問我:「妳覺得蛋糕的味道如何?」
我緩緩把吃完蛋糕的盤子放到桌上、拿著紙巾揩揩嘴,煞有其事地說道:「真的是太甜了。」
隔天早上,阿姨告訴我,她昨天晚上誤把蛋糕放到冷藏,想起時已融化一半了。我至冷凍庫取出剩下的蛋糕,看著它塌陷的外觀,對比昨日剛買回來時的精緻造型,有種淡淡的鬱悶堵在心中。我下意識拿起叉子淺嚐一口,發現蛋糕居然不是甜的,而是有種酸澀的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