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西元1792年4月25日。
地點,法國東部大城,與鄰國僅一河(萊茵河)之隔的史特拉斯堡(Strasbourg)。
貴為市長,科學家,同時更是共濟會(Freemasonry)高級會員(導師)的迪特里西男爵(Philippe Friedrich Dietrich),正設宴款待著同樣身為弟兄會員,也是官拜法國軍官的業餘作曲家德・里爾(Claude Joseph Rouget de Lisle)。
然而,
賓主盡歡之際,史城之外卻是山雨欲來、情勢緊迫。因為欲強力澆熄西元1789年「法國大革命」後自由、平等火苗的「(第一次)反法同盟」,隨著法蘭西(非君主專制的立憲王國)正式對神聖羅馬帝國宣戰,訓練有素,享譽歐陸的封建君主制擁護國普魯士跟奧地利(神聖羅馬帝國)聯軍業已兵臨城下,不消數日,必然會進入短兵相接的激烈交鋒……
「(法蘭西)將從各地召集我們的子弟,保衛他們受外族威脅的家園。」
「但是我們現在缺少激勵士氣的歌曲,無法提升全體軍民的鬥志!」
男爵一席話的莫名感慨,讓德・里爾散會後徹夜未眠。國難當前,匹夫有責,更何況是為了普世價值而戰……
動身吧!祖國的子民們!
榮光之日已降臨。
與吾人為敵的暴君,
已將染血的軍旗升起!
東方黎明,距離火線衝突越發高漲前夕,4月26日,德・里爾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將一首名為《萊茵軍團戰歌》(Chant de guerre pour l'ArméeduRhin)的進行曲獻給了盧克納元帥(Nikolaus Luckner)……法蘭西萊茵軍團(Armée du Rhin)把的指揮官,而軍團的總本部正是設在史特拉斯堡。
武裝起來,所有的公民們,
組織你們的隊伍!
前進,前進!
只有(敵人的)不潔之血
才能灌溉我們的犁溝!
據聞曲調的創作靈感參考了「音樂神童」莫札特的C大調第二十五號鋼琴協奏曲,或是教會清唱劇中由管風琴伴奏的詠嘆調等旋律,再加上德・里爾激昂詞句的《萊茵河軍團戰歌》,不只鼓勵戰場上眾弟兄們守護疆域的最前線,也很快就在史城裡傳唱開來,成為抵禦外侮的強心針!
不到兩個月後,
在法國南方的海港城馬賽(Marseille),一位來自蒙皮利(Montpellier)憲法之友俱樂部,主張改革立憲的代表,年方22歲的米勒(François Mireur),在受邀發表談話,準備號召更多年輕人投入對抗「反法同盟」志願軍(國民自衛隊)的同時,他率先吟唱了這一首他幾天前才從蒙城聚會上聽到,由史特拉斯堡特使傳來的愛國歌曲……
你們是否聽到那鄉間
兇殘士兵們的嚎叫?
他們會來到你們的臂膀中
虐殺你們的妻小!
武裝起來,所有的公民們,
組織你們的隊伍!
前進,前進!
只有(敵人的)不潔之血
才能灌溉我們的犁溝!
另一個場景,同年6月,巴黎。
幾年前人民攻破巴士底的怒吼聲即使言猶在耳,也著實撼動了千載年來「君權神授」的基業,「主權在民」四個字更逐漸成為未來國家治理上的共識,但是在保守派(保皇黨)人士與瑞士禁衛軍團的層層保護下,依舊握有最高權勢,也持續訴求絕對君主制的法王路易十六,卻在此時一口氣否決掉由國民立法會議所通過的三項重要法令,也順勢籌組了擁戴國王掌權的新內閣,亦捨棄民意,私自撤換掉力圖改革的多位政府部員。
君主專制的不死怨靈,彷彿再次迴盪在巴黎上空……
走上街頭,振臂呼喊的數次示威衝突,路易十六跟國民立法議會,以及巴黎人民的距離與價值觀逐漸拉遠,尤其神聖羅馬帝國跟普魯士出兵法蘭西,掃蕩革命,保護波旁王朝(法國皇室)的「侵門踏戶」,背後更和國王一家出逃失敗跟尋求軍事外援有密切關係,更讓各地的共和制度支持者紛紛加入自衛軍的行列……哪怕是巴黎近郊籌設兩萬名自衛軍的法案剛被國王一筆劃掉!
敵人將用沾染你們至親鮮血的鐵鍊征服與摧毀我們效忠的祖國!
法蘭西公民們,國家正處於危險之中!
到了7月,《萊茵軍團戰歌》已被單獨印製在宣傳單上,更隨著馬賽和布列塔尼志願軍北上路程的持續頌揚,將歌曲帶入了花都。從丘陵到河畔,從孩童到老翁,大街小巷也不時傳來《馬賽贊歌》的旋律……當時巴黎人如是說。
西元1792年8月10日,史學家稱之為「法國第二次革命」的重要日子,巴黎公社與各地方支部決定發起了奪取法國王宮「杜勒麗宮」(Palais des Tuileries)的推翻君主制武裝行動!
生性憎恨暴力,也畏懼王室成員受到任何傷害的路易十六,眼見人心盡失,大勢已去,只得選擇用「撤離」的方式揭示出這場悲劇的主題動機……而且不若巴士底起義後法國仍維持君主制憲議會的編制,從此刻開始,國王不再是人民尊敬的一國之君。路易十六淪為罪人,被奪去原有的侍奉與禮遇,所有職務也全數遭到解除,並直接逮補入獄,送往聖殿塔(王室監獄)羈押,接受嚴密監控。
「王權的廢除是你不能推遲到明天的事。」,愛爾伯瓦(演員、政治家)
9月21日,法國新的立法機關「國民公會」(Convention nationale)開議,第一項決議正是全體歡呼通過「廢除君主制宣言」。
隔天,前線傳來了令人振奮的好消息……裝備精良的普魯士跟奧地利聯軍居然在法國北方的瓦爾米(Valmy)意外遭到了志願軍的猛烈痛擊!
擁有高昂鬥志和運用靈活戰術的法國年輕人,就算缺乏實戰經驗,可是他們一邊揮舞著刀劍,一邊高聲唱著《馬賽贊歌》,沒有怯戰,也不知何謂怯戰,大家勇往直前,從子夜戰至天明,第一次有效阻擋了來勢洶洶的君主制聯盟軍,也鼓舞了原先憂心忡忡的法國民眾士氣。「法蘭西萬歲!」、「人民的軍隊打敗了國王的軍隊!」的口號響徹雲霄。
國民公會也在同日頒布新的法令:
「在未來議會的法令上,應當註明『法蘭西共和國』第一年的日期。」
République française,也就現在的「法蘭西第一共和」。
但當時的法國人並未將口耳傳頌的《La Marseillaise》(馬賽曲)視為是國歌,而只當作是一首真情流露的愛國歌曲,反而是採行於西元十六世紀末期的《亨利四世進行曲》(Marche Henri IV),或是更名後的《路易十六進行曲》,也就是法蘭西王室頌歌,才相對有官方版「國歌」的地位。
就在「法國大革命」屆滿六週年時,歷經公開斬首路易十六與王后、保皇黨發起區域內戰,還有救國(公共安全)委員會統治下的恐怖時期(Terreur)與民粹暴亂式微,一系列的紛擾與動盪,西元1795年7月14日,國民公會宣布《馬賽曲》為共和國國歌。
不紅著眼眶期盼英靈生還
而是希望與他們共享棺柩。
我們畢生最崇高無比的榮光,
就是為英雄們洗冤或是並肩戰死沙場!
遺憾的是,身為《馬賽曲》重要推手的史城市長迪特里西男爵,已經在西元1793年的12月間,遭政敵冠上「共和國最可怕的陰謀家」之名,不幸命喪斷頭台,享年45歲。
歷史,總是一場場流動的盛宴,身為「國歌」同是亦然。
軍旅出生的天才拿破崙,在幾年後建立了法蘭西第一帝國,但為顧忌國歌歌詞裡出現的「暴君」,他於是將軍歌《出征頌》(Chant du départ)調整為新的法國國歌,但未下令禁唱《馬賽曲》;而待路易十八因拿氏政權垮台,法皇波旁王朝復辟(Restauration)時,法國國歌則改為《法蘭西王子重返巴黎》,其旋律正改編自《亨利四世進行曲》……
西元十九世紀中葉,法國承受了七月革命(1830)、二月革命(1848)的起義洗禮,也面臨著王權與共和的更替。西元1852年到1870年間,拿破崙三世從總統藉由全民公投的擁戴變成皇帝,他所採用的非官方版國歌為《向敘利亞進發》(Partant pour la Syrie),靈感來自於其叔叔拿破崙一世昔日向埃及遠征的凱旋戰役,詞句更帶有十字軍的騎士精神……
他將光榮的誓言,
鐫刻在那石頭上;
他在戰鬥時說道:
愛情屬於最美之人,
榮耀歸於最勇敢者。
自然,《馬賽曲》的敏感與尖銳,以及難以超越的文化穿透力,此時受到了當權者的扼殺,成為法定禁唱的歌謠。
西元1870年,拿破崙三世似乎也無法擺脫家族霸業殞落的宿命,普法戰爭的嚴重挫敗,身陷敵營,以俘虜的身份被迫黯然退位。取而代之的法國第三共和政體,和短暫引發流血暴動的無政府主義組織「巴黎公社」,雙方也都不約而同地以《馬賽曲》作為「國歌」曲調,但後者修改歌詞,名為「公社馬賽曲」(La Marseillaise de la Commune)。
同一時間,當巴黎公社遭到反革命勢力鎮壓時,身為公社委員之一的包迪埃(Eugène Pottier)在街頭和同志們浴血奮戰,但最終功敗垂成。在狼狽逃亡以躲避政府軍追捕之餘,他將滿腔熱血化為紙筆,藉《馬賽曲》的旋律,寫下了歌詠社會主義,無產階級永垂不朽的……第一版《國際歌》(L'Internationale)!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要為真理而斗爭!
(註:現行《國際歌》的旋律是乃西元1888年由比利時狄蓋特所作)
西元1879年,法國第三共和將《馬賽曲》寫入法律,再度明定為法國國歌。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法國緩步踏入政體更加茁壯、健全的第四共和(1946)與第五共和(1958),撇開四年飽受納粹屈辱之維希法國(Vichy France)政權所普遍採用的第二國歌《元帥,我們來了!》(Maréchal, nous voilà!),《馬賽曲》縱然蒙上了一些莫須有的灰塵,但不減百年來始終昂首挺立的傲氣光芒。
「L'hymne national est la Marseillaise.」
(法國國歌是《馬賽曲》)
今日翻開法國憲法第二條,在定義所謂法蘭西共和國政府的主要象徵和重要原則事務中,《馬賽曲》是所有法國官方(軍事、外交)或民間任何活動、儀式裡唯一能夠演奏的國歌,與共和國的座右銘「自由、平等、博愛」永遠並列。但為了避免極端的狂熱愛國或民族主義份子逕自將《馬賽曲》黨派化或政治化,西元1988年的一項修法,正式禁止候選人在競選影片中使用國歌全曲或剪輯任何片段。
時間,西元1942年11月26日。
地點,美國紐約好萊塢劇院
一部在三個月前才剛於攝影棚裡殺青的黑白愛情電影,在紐約的戲院進行了全球首映。當時作品已超支片商7萬5千美元的預算,而且是以邊拍攝邊補寫劇本的方式完成……可眾人沒有苛責或質疑,因為整個世界正陷入一片水深火熱之中,尤其不到一年前,珍珠港事件的悲慟更傷透了無數美國人的心。
電影裡的場景,是當年被維希法國,也就是納粹傀儡政權所控制下的法屬摩洛哥首府,卡薩布蘭加(Casablanca);在現實生活中,英美聯軍方以「火炬行動」在月中攻下了這座北非關鍵的灘頭堡,更象徵美軍已有實力在非洲戰場,甚至是地中海與納粹跟義大利奮力一搏。
兩張足以逃出生天的納粹通行證,酒吧老闆、民主鬥士,以及兩人願意捨命守護的摯愛,是浪漫愛情片,也是戰爭英雄片,更是暗潮洶湧的諜報片,Rick Blaine跟Victor Laszlo,還有Ilsa Lund……三人的愛恨糾結,背後更有著不懷好意,個性多疑的德國空軍少校。攝影師用畫面營造出監獄、十架、自由法國(法國流亡政府)的形象與情愫,讓電影裡的人物都在烽火的戰亂動盪下失去自我,但也願意為了愛跟信念勇敢犧牲小我,成就更崇高的大我,如同戰場上的殉道者一般,沒有英雄,但可能也沒有壞人,簡而言之,有股說不出的淡淡悲傷、溫柔以及懷舊,尤其在Ilsa的臉上,你會發現這才是成年人的童話。
操刀全劇配樂的史泰納(Max Steiner),在三年前就以《亂世佳人》奠基了其大師聲望,本次為求突顯戰時敵我抗爭的力,又考量男女複雜感情的美,於是將主題曲《時光流逝》(As Time Goes By)跟《馬賽曲》兩者作為譜曲基礎,在不同的過場或主角情緒轉換上加以修飾,讓聽眾能充分感受到敵前兒女為往昔私情、為自由民主的掙扎與無奈……
「We will always have Paris.」
更重要的是,雖然自由法國的火苗當時還無法讓巴黎重光,但在電影的世界一切都充滿可能,因此史泰納神來一筆,在影片中加入了德意志愛國歌曲(《守衛萊茵》,Die Wacht am Rhein)和《馬賽曲》的準「國歌」對壘,從日耳曼軍人的趾高氣揚,到所有人加入了詠嘆法蘭西萬歲,齊心抵禦外敵的合唱,宛如就是西元1792年史特拉斯堡、馬賽、巴黎,乃至於是瓦爾米前線,法國全境的回聲!此一名場面日後也躍居影史上的不朽音樂佳話之一。
除此之外,史泰納也在不少細節之處添上《德意志之歌》的第一小節用以借代德國,而《馬賽曲》則象徵同盟國。
最後一幕,兩個好朋友,警察總長Renault和Rick,走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霧夜,在漫漫幽暗中……尋得明日的朝陽重光。
西元1944年8月25日,自由法國第二裝甲師光復巴黎;三天後,盟軍成功解放馬賽。
為愛與榮耀而戰,
永不過時。
電影,流逝的時光,但經典永生……《北非諜影》(Casablanca)
對了,有關《馬賽曲》在古典音樂的「運用」,歡迎您移駕到另外一篇文章:
隨著《馬賽曲》在民間各地的廣為流傳,成為傳統君主頌歌外的第一首「歐洲(人)進行曲」風格,鼓吹著激昂、奔放與熱情,後來詞句跟旋律也同步影響了其他新興國家在創作與選定「國歌」上的取向,更讓不少國家的國歌隱約帶著《馬賽曲》的影子……
下一篇,
這個國家的第二國歌(非官方)比官方版國歌更有名,而且有機會在國家音樂廳或台中歌劇院聽到;而官方版國歌的詞句來源雖然來自於對《馬賽曲》的感動與抱負,但在法律上被正式載明作為國歌,居然要等到西元二十一世紀……
我們下回見。(好像真的認真起來了)
圖文來源,一併致謝:
https://en.wikipedia.org/wiki/La_Marseillaise
https://fr.wikipedia.org/wiki/La_Marseillaise
https://en.wikipedia.org/wiki/Claude_Joseph_Rouget_de_Lis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