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正義

功過不能相抵，時間不能重來。

創傷依舊存在，在他人生命劃下的傷痕未癒，這些都是鐵錚錚的事實；然而生命中的努力與善心的曾經付出，卻也是無可抹滅的真實。短短自我反思，期待自己能夠在諸多資訊中保有清明客觀，不隨意定斷、勿隨風起舞。

今日網路宛如失速列車

去年，我工作單位的年度公益代言人黃子佼爆出metoo新聞，午餐剛咬下第二口，新聞一篇篇的更新速度幾乎讓我趕不上吃飯速度。我受過訓練的公關腦立刻開始運轉：多嚴重？要觀望還是處理？冷處理還是立刻馬上擬聲明稿？聲明稿內容要著重哪些點？怎麼寫才符合機構形象？如何切割醜聞、留下美好？不過，畢竟我的職務還不需要擔任發言人，腦袋轉一轉，當作公關作業就好，危機處理能力就是一生持續累積，希望千萬不要用到。

當時看了幾篇新聞後，看到他一反常態的操作：提及他人、負面消極語氣、交代身邊人的後續安排、關閉社群、酒後自殺送醫急救。我猜可能一開始就喝不少了吧。大概等他酒醒發現還沒死，人生還得繼續，攤子已砸爛面目全非，除了恩師外無人敢出言相救，連挽救的可能都微乎其微，才會是覺得最慘的晴天霹靂。

那陣子的METOO事件，以及今年的兒虐案件，新聞累積超過幾百篇，累死各家新聞媒體、公關公司和企業或社福裡的小小行銷公關之餘，謾罵、看好戲、失望的負面留言大概早已突破百萬則，千萬點擊率和上億觸及率更是跑不掉。

正義，由誰說了算？

仔細想想，到底什麼才是大家想要看到的「正義」呢？到底要有什麼樣的處罰或報應，才是社會大眾或受害人本人認為「合理」、「解氣」、「能從此放下」的？其實，對受害者本人或家屬來說，無論是身體上的傷(殺)害、心理性的傷害、精神上的虐待、性騷擾/侵害/虐待/剝屑，都沒有一種方式能真正撫平那個當初受到傷害的自己或家人。即便判了死刑，依然會有種「死了一了百了還真是便宜了這個人」的不平與憤怒。

2023年，北一女的畢業典禮上，校長致詞時提醒這些未來相對有可能握有較多資源、可能握有更多決策權的資優畢業生：「人們總是習慣相信自己想相信的，看見自己想看見的，說出自己以為正確的。雖然柯南常告訴我們『真相只有一個！』，但是他忘了說，這世界上，柯南不只一個。」在這個網路發達的時代，大家都覺得自己是柯南，大家都覺得自己看見的就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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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看見犯罪者的一生全貌？

然而，在認真看黃子佼自行刪除仍被媒體存檔製成逐字稿的每一句發言時，我看見的是一個兒童時期未能看見父母相愛樣貌、渴望親密關係但沒有正確的管道學習的內心小孩。這個對自己破碎的家庭充滿委屈和企盼的孩子，在成長路上多次由錯誤的管道接收親密關係之道的教學，犯過許多連自己都覺得可恥的錯誤，不願回想、卻紮紮實實記得自己曾經如此糟糕的樣貌。

當過去黑暗事件被挖出攤在鎂光燈下，最大的困難是，之前狀態好的時候想不到方式、也沒有勇氣去道歉，狀態不好時碰上了網路揭發公眾人物面具的熱潮，想道歉也來不及。性犯罪絕對是在所有罪責中，最難以啟齒、並求得諒解、重新出發的類型，我自己早些年在監所裡擔任輔導志工時，也常看見其他受刑人唾棄性犯罪的受刑人，進而言語或身體欺凌他們。不難想像，作為一個螢光幕前光鮮亮麗的知名主持人，形象如此正向、知性、熱心公益、寵妻寵女，要坦承自己過去的黑暗歷史有多麼難以啟齒。

在基督信仰中的罪過與更新

還記得新聞爆發那天，辦公室的晨禱正好唱了一首歌：「今天我可以不一樣，今天可以不一樣，今天靠主不靠自己，舊事已過都變成新，靠著耶穌就不一樣......」

基督教信仰很常強調「舊事已過，都變成新」、「信耶穌得稱義(信耶穌就可以被上帝判為無罪)」的概念，許多人在這份信仰裡獲得了重新面對人生的動力與勇氣：「我是可以再努力一次的！因為上帝是仁慈的，祂還願意給我機會！」

而天主教的信仰觀則有一些不同之處，我們不說「因信稱義」，我們說「因信成義」─那是一個需要在人生當中不斷修煉、虛心被天主在生命中安排的人事物修剪砥礪的過程。在介紹信仰為何物的慕道班裡，老師就會告訴大家，洗禮過後你不會馬上變成好人、不會永遠不再遇到困難、不會永遠不再犯錯......，但是在生活的各種人際互動和行動的選擇中，我們有教會傳承幾千年的十誡、耶穌親自教導的真福八端、兩千年來教會的各種諄諄訓導指引，我們永遠可以先了解「做/不做這件事情，會有什麼樣的後果，為什麼教會說要/不要做這件事情」，然後運用我們內建在我們靈魂裡寶貴的自由意志，去做決定和付諸行動。

即便忘了、或是由於各種軟弱的緣由，我們再次傷害了與自己、與他人、與天主、與萬物的關係，我們還有兩件聖事可以幫助我們重新獲得恩寵─來自上天的超能力，幫助我們誠實面對自己的過失與罪咎，幫助我們長出勇氣去道歉請求彌補的機會，幫助我們下一次遇到相似的情境能做出更有智慧與愛的選擇；也就是和好聖事(告解)和感恩聖事(聖體聖事)。

P.S.如果您的慕道班老師沒有教......嗯，代表您可以考慮來重上一次 :)

正義與公義的標準與界限

回過頭來，正義的標準是什麼？是看到犯錯者退無可退、走投無路、身處絕境而羞憤致死，還是公平地接受法律的判決與刑責，以時間、金錢和無盡的懊悔做為贖價？對基督徒來說，正義確實有個絕對的標準，叫做公義；而那標準不是我們人訂的，畢竟我們沒有一個人完整了解另一個人過去所有的成長軌跡和犯錯跌倒之前的一切緣由，若我們是曾在他生命中理解他狀態而未曾伸出援手的人，也是這個社會結構性之惡的一份子。

天主教知名聖人─聖奧斯定著有《懺悔錄》，他在自我生命的坦誠揭露與剖析中，找到了真正的自己。愛爾蘭詩人奧斯卡·王爾德的這一句名言值得我們反覆咀嚼：

每個聖人都有他的過去，而每個罪人都有他的未來。

高風險家庭型塑成的危險心靈

在這讓不知該相信那些訊息是真是假的時代，再次回看黃子佼先生當初在影片中心碎絕望的發言，人說「酒後吐真言」，吐出的是內心深處不可見人的晦暗，這晦暗中有多少懊悔、多少自卑、多少絕望，不得而知；然而我從另一個角度看見的是一個高風險家庭孩子成長歷程中面對的許多茫然、跌跌撞撞、在各個親密關係中的受傷與挫敗經驗。

想起多年前捷運殺人案的鄭捷，在新聞爆出後眾人才發現他其實是個從小就被各個「安全網」漏接的孩子。在這樣的新聞事件中，我們是不是能夠停下對特定人物的咒詛，轉身看看我們身邊有沒有孩子正在經歷這樣的成長過程？有沒有機會成為接住脆弱高風險兒少的人，即便只是一個片刻或一句溫暖的言語？

在真正的正義來到之前，先好好生活

在這些新聞事件中，我不斷想到台灣的社福界和青少年矯正機關，多少專業人員或純粹抱持著愛的工作夥伴，多年來努力接住上天派到眼前的每一個孩子，即便外界無法理解他們工作的價值、即便正在經歷不合理的薪資與工時，他們仍在如此艱難的現場，伸出雙手試著再接住更多脆弱的人們。內心忍不住向他們致敬，謝謝他們用他們的生命、時間、體力、心力、耐力陪伴這些將來失足風險更高的孩子們。

至於佼哥和那些在METOO風潮中被爆出真面目的公眾人物，反正之前也賺了不少了，希望他們好好活著，好好去向過去傷害過的人請求彌補的機會，好好面對法律責任，用未來一生去盡社會責任。公益合作是很難繼續了，但先前拋磚引玉帶來的善心關注和實際支持仍值得感恩，大家都需要更多的時間空間沉澱，我們也需要更多溫柔不謾罵的力量，METOO有很多種方式，玉石俱焚絕對是人們最不樂見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