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着不利跑動的塑膠拖鞋,攥住隨時走光的病袍前襟,卻要追上校際田徑冠軍的奔命速度,使陳素心悸狂跳。假設每搏輸出量約為七十毫升,而少女最大心率約為每分鐘二百零四下,即心室每分鐘至少需要泵出三點七美加侖的血液,名副其實是心力交瘁。當大腦分泌更多蛋白因子促進細胞增生,改變海馬體的尺寸時,照字面意思就是令人頭大。
剛好兩人走到逸東邨迴旋處,經窄路進入通往馬灣涌村的排洪河道旁邊。與其美其名曰河道,還不如直稱為渠道,彌漫着微生物因水流乾涸而厭氧分解所釋出的異味,對,烷烴類、硫化氫、假單胞菌屬的降解過程。
雖然這裏惡臭難耐,而且距離醫院才兩百碼左右,但好處是位置隱蔽,若有追兵也得率先穿過民居,聽到動靜再趕路都不遲。這是為何陳素連忙喊停宏毅,稍事歇息,逐氣喘吁吁地借用手機,點擊谷歌地圖的紅色圖釘以取得座標,傳短訊叫天賜前來匯合。
「唞陣先,頂唔順⋯⋯」陳素扶着河邊欄杆,彎腰猛喘,並在交還手機時餘光瞄向宏毅,不禁羨妒起來,他除了神情慌張地提防後路之外,依然是臉不紅、氣不喘的模樣,難道肺部是鋼鐵造的嗎?等下,自己連只管逃走也累得半死,就算天賜順利解決喪屍,恐怕已無力對付那些穿搭跟摩門教徒似的怪人,倘若他打不過,電話又不慎落入高競天手中,該短訊豈不反過來曝露藏身地點?思及於此,才剛恢復元氣的她忙不迭道:「毅,我要返轉頭⋯⋯」
「吓!唔好黐線啦,風頭火勢返轉頭?」宏毅急得當頭棒喝,卻又馬上自覺語氣太重,垂首喪氣,盡量避免用上說教口吻:「我嘅意思係,我哋好唔容易先走到出嚟,咁太危險喇。」
陳素明白大家處於高壓狀態,甚至認為自己災星入命,中學生談戀愛本不該讓男生連番受挫,毫不將他偶爾情緒失控、大聲呼喝記恨在心,這種時候還能君子端方、溫良如玉才怪。可女生不得不堅持到底,亦不打算牽累對方陪着自己犯險:「唔使擔心,你去搵個安全地方,我返去救。」
「我唔明白呀!嗰個男仔係你邊個啫,點解死都要救佢,我唔夠好咩?」
「你好好,我無話過你唔好。」陳素不解為何連回去救人,都會挑起男生之間的攀比心理,倒是身為女生的自己變成不善言辭的直男癌,只得以實相告:「但係天賜喺我以為咩都無晒、想結束所有嘢嗰時,幫過我。」
「唔通我就無咩!?」宏毅惱得青筋暴起,眼淚都快要噴出來。
凝望着他強忍不哭的怒目,既似控告又似哀求,垂放身側的拳頭不經意地握緊,試圖收住脾氣,陳素霎時無言以對。這些日子,忙於應付接踵而來的不幸,少女確實未曾關顧男方的情感需求,老是身陷險境,老是把他當成兵卒呼來喚去,終究教他感到不值。事實上陳素也替宏毅感到不值,對了,這段關係本該在社工室門外劃上句號的,函數裏最小和最大的極值,還不信嗎?
豈料宏毅壓低聲線,沉着臉道:「你係唔係同佢屌過閪?」
「吓?」陳素聞言愣住,心底的愧意彷彿在剎那間被掃清,惟對如此荒唐、無禮的臆測感到震驚:「我當佢朋友咋,關做愛咩事啫?你知唔知自己講緊乜呀!」
「你當佢係朋友,咁你當我係咩?」等不及女方答辯,他便如數家珍地憶述自己為愛的無私付出,可語氣更像苦主索償、債務追討,過往的情愫都要腐化:「你喺屋企受咗傷,我做你架急救車;你漏夜打通電話俾我,我唔瞓覺過蒞做貼身保鑣;你俾人剝光豬,我送衫俾你着!可能有時我做得過份咗,淨係想為你出口氣,無諗清楚後果,但我做嘅所有嘢都係為你好!」
「等陣,」陳素登時聽出蹺蹊,狐疑地退半步:「你點樣為我出氣?」
驚覺自己說漏嘴的宏毅,緘口不語,還想上前擁抱、強吻堵住少女思緒,死攪蠻纏片刻,才被陳素蓄足力下死勁推開,蔫頭耷腦地怔在原地。假若他真的想要霸王硬上弓,單憑體型差距,肯定能辦得到,不過他由衷地認為自己是好男生,更投出如乞討般的眼光。
「答我問題呀,彭宏毅!」陳素喊破嗓音,慌得渾身發顫。
「你乖啦。」
正如奔跑與恐慌能引致交感神經亢奮,令人瞳孔放大,陳素也該睜大眼睛看清真相。全部線索都串連起來了,天呀,我怎麼能蠢到這種境地?事實擺在眼前,可謂不遮不掩,我卻置若罔聞地放任自己被愛情蒙蔽。
首先是欣驕的儲物櫃,驚現用過的衛生巾被插贓其中,當時推斷肇事者撬鎖不遂,才索性鉗斷鎖樑,卻解不通櫃門鉸合葉的屈折和鬆脫。這下陳素明白了,儲物櫃是遭人蹬腿踢破的,正與宏毅踹門進入女更衣室時相同,其鎖樑和鎖身亦有類似的截面。
然後是老村路上,陳素初次被異性護送回家,真的覺得好幸福,幸福到沖昏頭腦,不留神走錯了分岔路,宏毅竟能及時將她帶回正確的方向。既然男生未曾送女生回家,那究竟是如何知道該走哪條路?這是為甚麼在鄰近垃圾子母車的森林中,能從積駭遍野察見去年的月曆,你為了翻搜垃圾,早已跟蹤着我進出村子很多遍了吧?
最後是在學校社工室,難怪你會主動找上吳志安替我辯護、難怪你能無條件相信我是無辜,都是你害的、我被剝光衣服拍片外流都是你害的!難怪你故作甜蜜與我互傳晚安短訊,就是想防範未然,確悉我睡着了才行動,不然偷衛生巾時被逮個正着就太尷尬了。
陳素抱頭崩潰,目光渙散,已無能力組織言語,氣息愈發急促、破碎。
深知已經露餡的宏毅,唯有把握最後機會向少女示愛,右手撫按於左胸,虔誠好比就職宣誓時的撫心禮,淒切得淚涕交加:「兩年前,我見到你初潮,就徹底愛上你。自此之後嘅每個體育堂,我都會盡快完成環校跑,睇吓你嗰日有無跑、有無姨媽到,我可以做到田徑冠軍都係因為你,你鼓舞咗我!所以我開始跟蹤你,用垃圾去感受你嘅生活細節,平時你會飲凍咖啡,姨媽到會改飲熱朱古力,而每當你生理期我就好興奮,我真係好鍾意、好鍾意舐你下面流血嘅味道,好濃、好騷。」
是的,彭宏毅是跟蹤狂先生,喜愛嗜食月經,否則陰莖便無法勃起。
「我食過你陰道嘅分泌物,我屬於你!」他含情脈脈道。
還記得當天在森林深處,看見那個堆聚蛆蟲的黑色塑膠袋,袋口殘留着乳白色斑痕,讓陳素誤以為是蠅卵孵化的濁液,原是彭宏毅的精液來着。
總算坦白從寬的宏毅如放下心頭大石,你看,即使每人都至少有兩面,他卻不是個工於心計的男生,還少根筋地堅信只要深情告白便可有情人終成眷屬,像偶像劇情節。他屢敗屢試地上前擁吻,用常年舔吮月經血的大舌頭,強行鑽進女生嘴巴。陳素哭號着竭盡力推開他,再推開、又推開,卻絲毫不減對方人如其名的宏大毅力,唯有掉頭拔腿就跑。
剩下宏毅呆站着目送少女背影遠去,僵住因愛成恨的煞白臉色。
生活裏難得還算正常的對象、心底裏難得尚未崩壞的部份,就這樣幻滅於俯仰之間,陳素跑得老遠,倚着路樹狂喘,終因悲傷過度而跪倒嘔吐:「嗷——」無非就是胃部灼熱、氣管抽搐、打嗝不止、腦袋成了蛋液在名為顱骨的蛋殼內部晃動,任憑世界在面前天翻地覆的空轉、瓦解,沒有甚麼大不了的。
或許此刻的氣急與抽咽,只是老調重彈地為結束生命作出嘗試,烷烴類、硫化氫、假單胞菌屬的降解過程,究其本質就跟致人於死的沼氣沒兩樣,奈何連排洪渠道都比不上我這個戀愛腦的腐臭,活不來、死不去。
其時天賜依照短訊的座標尋覓,抱怨谷歌地圖不給力、害自己迷路,卻沒想過少女無暇交代便逃去,耽誤良久才找到了她,雖然不知為何好朋友獨自跪在路邊,但還是先去匯合再算。然而陳素瞥見他的殘舊軍靴時,既沒有抬頭看人,亦沒有說明原因,只管握拳猛捶頭自殘大吼。
「殺咗我!點解你唔殺咗我,殺咗我、殺咗我!」
待在旁邊的天賜不聲不吭、不管不問地低看着她,既無蔑視的意思,亦無安慰的打算,縱使不至於無動於衷也只感到些許納悶,完全不懂少女在心碎甚麼。等到陳素倦得連哭喊的力氣都耗盡,無法再懲罰自己,或把過失全扛在身上以圖個合理解釋時,情緒才暫時得以消停。
「天賜⋯⋯我唔知應該點行落去⋯⋯」
難得從淪為懸絲傀儡的命運中掙脫了,偏又如斷線木偶般力不能支。
直至天賜伸出援手,陳素循着他沾滿血色的指尖仰望,方知摯友搞得傷痕纍纍,足踝拉傷站立不穩、脫臼的左臂恰似鏈條吊索垂掛在肩上、傾側其身以免弄痛肋骨、更因自三樓躍下而扎滿玻璃碎屑。儘管如此,他仍甘以這副破爛身軀給予扶持,以那張磕撞得瘀青腫脹、幾乎算得上是可笑的香腸嘴,淡然說道:「我都唔知道喎,陪你行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