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話 : 圓滾滾的大眼睛

男孩吃飽後精神抖擻，在寬敞的房間裡跑跑跳跳，四處探索。

木桃只道他生性凶猛難馴，此刻見他如尋常的普通人類孩子般活潑地走動，感覺頗為新鮮。

「木瓜！」木桃向他招手喊道。

男孩卻聞聲不應，頭也沒有轉過來。

「木瓜，在喊你呢！」

木桃又叫了數聲，主動走過去把他一下抱起，完全忘了他潛在的危險性。

男孩不斷掙扎大叫：「我不叫木瓜！我不是木瓜！」

木桃哈哈大笑：「你不告訴我名字，我總得替你想個吧。」

木瓜自他手上掙脫，躍到地上：「我沒有名字！」

木桃氣定神閒地說：「既然你沒有名字，那你以後就叫做木瓜。」

「不是！我不是木瓜！我不叫木瓜！」

木瓜被氣得亂蹦亂跳，引得木桃大笑不已。

木桃想了個辦法能讓木瓜日後不用偷偷摸摸生活，可以自由走動於人前。他找來染料，打算把他的紅髮染成黑色，至於外露的獠牙，找個口罩戴上，外表便與一般人類無疑了。

雖然他沒有把握能為他假製一個家徽，但唯今之計是見步行步了。

木瓜隨木桃遠行的連日以來，除了自己闖禍被打了兩次，木桃對他關懷備至，在自己因斷了肉食而神志不清期間，更一直把自己摟抱在懷中或負在背上，無微不至地盡心照料，因此對他的戒心亦逐漸放軟。

方才在飯店登記時，朦朧間聽見木桃謊稱自己是他的兒子，心裡突然湧上一股暖流，覺得自己再也不記恨被他鞭打的事了。

所以現在木桃為他洗身，他亦聽之吩咐，脫下衣衫乖乖地坐進盛滿熱水的大矮木盤之中。

把身上的布帶解盡後，木瓜矮小的身驅瘦骨嶙峋，上面除了被木桃所傷的創痕，還爬滿了各式大小的傷疤老繭，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是完好的，怕是長久以來受盡虐待所致。

最駭人的是他背上那一大片燒傷的痕跡，尤如一朵散漫開來的大紅花在侵蝕他的皮膚。很難想像這瘦弱的小身軀從前所背負的到底是甚麼，把他折磨得如此般不似人形。

熱水浸到傷口時，難免一陣澀痛剌癢，木瓜禁不住扭動著身子。

「你今年幾歲了？」木桃試著逗他說話。

木瓜沉著頭思索了一會，答道：「不知道......」

實際上他已十一歲了，但嚴重的營養不良令他看上去比同齡的孩子矮細許多，身材仍像個七八歲的小孩兒。

「為什麼會不知道呢？你最後一次過生日是甚麼時候？」木桃問。

「過生日？」木桃說這個詞語時用的是東方的說法，木瓜一臉不解。

木桃轉用西荒的叫法，又解釋說：「嗯......就是每年在你出生的那一天，家人朋友都會聚在一起為你慶祝。」

「你是說三守魂嗎？」木瓜側頭問道，這下可倒輪到木桃一頭霧水了。

「我們出生的當天，加上前後兩天，一共三天，我們叫做三守魂，這三天都是我們的生日。傳說神明會在這三天裡趁著父母不在家時跑去吃掉孩子的魂魄，所以這三天裡父母都會足不出戶在家中守著孩子。」他想到自己的父親在母親去世後就不再替他守魂，許多年過去了，他也漸漸忘記了自己的歲數。

「你們的神明居然會吃孩子？」木桃吃了一驚。

「嗯......所以我們不喜歡神明，為了躲避神明，還特意取小生物的名字，愈小愈好，好讓神明找不到我們。」

「所以你是有名字的？」木桃打趣地問。

木瓜立即雙手摀嘴，猛烈搖頭。

木桃把他的手扶下，微笑道：「你不願說自己的名字就算了，我不會勉強你的。」開始以毛巾細心地為他拭擦身體，洗至後背時不由得份外小心，免得用力過猛會加重他的傷勢。

看著這滿身的傷痕纍纍，他回想起木瓜對任何人都充滿敵意，舉止乖戾，還道他是天性如此，認為奇種就是天性難馴。當下心中酸楚堵上心頭，歉疚難當，日後待他就更好了。

洗去身上和瞼上的血跡污垢後，木瓜的皮膚竟比想像中的還要白皙許多，甚至說得上是蒼白無色。

而令木桃更加意外的是，把木瓜的頭髮往上撥起後，他第一次看見了他的全貌——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晶瑩剔透的淺綠色眼珠子儼如一鏡碧湖般使人心醉。

因為書上並沒有記載，木桃作夢也沒想過宓羅人竟然擁有跟鏡鴉一樣的綠眼睛。

——剎那間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瘋狂的念頭！

這片「境地」之上唯有一類人不需要任何東西去證明自己的身份，那就是鏡鴉一族。

鏡鴉天生白髮碧眼白皮膚，他們的白化外貌就是無可否認的身份證明。以鏡鴉的身份游走江湖可說是最暢通無阻，亦絕不會有人敢去懷疑。

木桃當即改變主意，索性將計就計，取出剪刀修短了木瓜的頭髮，讓他一雙碧湖色的大眼睛展露於外，又將染料換上白色，把他改造成了鏡鴉的模樣，未料此舉卻引起了木瓜極大的狂怒。

木瓜沐浴過後，往鏡子一照，赫見自己變成了鏡鴉的樣子，當下驚愕失色，伸出利爪便往自己頭上抓去。

木桃大驚，連忙把他綁起，安撫著他的情緒，細心為他解釋，木瓜卻絲毫聽不入耳，嚎啕大哭，歇斯底里地亂踢亂叫。

木桃手足無措，良久哭聲忽地歇止，木瓜神色悽楚地瞪視木桃，喉間發出嘶啞的聲音：「我信了你！你卻這樣對我！」續道：「我不要變成這個模樣！我討厭！我討厭這個樣子！」臉上絞結著無數的痛苦，豆大的淚珠滾滾而下，嘶叫道：「你們通通都是壞人！都想害我！」叫至最後，聲線已沙啞不堪，又斷斷續續的哭了起來。

木桃心如刀割，把他摟抱在懷中，木瓜順勢往木桃臂上張口噬去，喉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眼淚混進了木桃的血，流入了口中，木桃強忍痛意，任由木瓜死命地咬住自己左臂洩恨。

直到木桃的血幾乎染紅了他整條肩膀，仍然默默無言地摟抱著木瓜，另一隻手輕拍他的背安撫著他的情緒。

良久良久，木瓜終於鬆開了口。

看著木桃臂上的傷口，汨汨地滲著血，他的情緒洩盡，遺下空盪盪的心坑。傷害了木桃，他沒有半點的痛快，卻有一種悔疚自心中散漫開來。

木桃繼續苦口婆心地解釋道：「你也應該知道，現在鏡鴉與奇種在打仗，奇種在外已經變成爭議的對象。然而唯有一種人是不用證明自己的身份，更沒有人敢來欺負的......」他說後緩緩解開了木瓜身上的繩索，望著他的一雙綠眼睛，說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鏡鴉以外的人擁有這種碧綠顏色的眼睛，這可能是上天的旨意，你們擁有和他們一樣的眼睛。」

木瓜聽後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有說甚麼。

木桃把染料取過來對木瓜說道：「加上你的皮膚亦跟他們一般雪白，只要把眉毛和睫毛也都塗上白色，從外觀看絕不會有任何破綻。我想跟你順順利利的一起去亥山，你不想嗎？」

木瓜沉默良久後拭去眼角的淚，冷靜地說了句：「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