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程車停在我們家附近,低沉的引擎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當艾米莉整理她的行李時,我瞥了一眼窗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妳住在安潔莉娜隔壁?」我脫口而出,然後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她歪著頭,眼中閃著好奇的光。「安潔莉娜.柯薩科娃?那個文學教授?嗯,我想是吧。你認識她嗎?」
我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選擇用詞。「我們是同事。妳最近有見過她嗎?」
「哦,我讀過她寫的論文,真是太精彩了!那女人絕對是個天才,」她滔滔不絕地說著。接著,她不經意地聳了聳肩,補充道:「不過,我還沒機會見到她本人。我兩週前才搬進來,她一直不在家。」
下了車,我的目光被安潔莉娜的房子吸引住了。窗戶一片漆黑,窗簾紋絲不動。我瞪大眼睛,想找出之前看到的那些鬼影,但房子看起來一切正常。
「嗯,這就是我家了,」她指著前門興奮地說。「謝謝你的陪伴,喬治!有機會我們再一起出來玩!」
我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安潔莉娜的房子上。「好的,當然。晚安,艾米莉。」
她進了家門後,我也朝自己的家走去。走近前門時,我停下了腳步。一隻大蜘蛛正沿著門縫慢慢爬上去。我等著,看著它一步一步地往上移動。直到它爬過門框的頂端,我才伸手拿出鑰匙。
進了家門,我坐到電腦前。艾米莉對日本電影的熱情仍在我腦海中迴盪著,我決定上網找找北野武的電影。不過,疲憊很快戰勝了我的好奇心。眼皮越來越沉重,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頭靠在椅背上。
夢裡,我不再是人,而是一條大比目魚,在滾燙的糖漿蒸氣中游動。當我在棉花糖般的雲朵間滑翔時,世界模糊成萬花筒。最後,我來到一座佛寺。院子裡站著一位僧人,穿著藏紅色的袈裟,在微不可察的風中飄動。他手持毛筆,面前躺著一個一動不動的人。僧人以醬油為墨,熟練地在那人皮膚上寫下複雜的文字。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筆尖在那人身上飛舞。那些文字對我而言陌生,含義超出我的理解範圍。當僧人繼續他的創作時,我這條魚感到一陣深深的疲倦籠罩著我。在鹹濕的空氣中,我的眼睛開始合上……
「好好看看,喬治。看看你一直在逃避什麼。」
那聲低語讓我猛然一驚。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一陣刺耳的「叮咚」聲劃破了我的夢境。我猛地睜開眼,心跳加速,才意識到那只是新郵件的通知聲。
我有些迷茫地盯著電腦螢幕,眨了眨眼。螢幕上的陰影似乎瞬間形成了我在安潔莉娜家和校園走廊裡瞥見的幽靈身影。我驚慌地揉了揉眼睛,它們消失了。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溫暖的光線似乎驅散了我不安的夢境殘影。
然而,當我讀完這封郵件時,眉頭皺得更深了。這是一封充滿行政術語的長信——什麼「學生參與」、「多元課程」、「資源最佳化」之類的。但當我弄懂內容時,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我的「現代愛爾蘭戲劇」課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現在要負責安潔莉娜的課程。除了我的工作坊和另一門專業課,她的創意寫作課也分配給了我。五門課,我的工作量幾乎翻倍。
懷著越來越強烈的焦慮,我打開了附上的課程表。我的目光落在愛默生和惠特克的名字上。這兩位老教授每人只教一門課。
H. 愛默生:「浪漫主義」
C. 惠特克:「馬克.吐溫」
我盯著螢幕,雙拳緊握。這種不公平就像對我身體的重擊。我在這裡被課程壓得喘不過氣,他們卻靠著終身職位和過時的教學內容逍遙自在。
憤怒在我心中燃燒,熾熱而猛烈。不僅僅是工作量的增加——雖然這已經夠糟糕了。更是他們隨意忽視我的研究,認為我可以隨便取代安潔莉娜,完全不考慮我的專業和興趣。
撥打哈特利的電話時,我的手指有些顫抖。電話響了兩聲後,她清晰的聲音接了起來。
「我是凱特.哈特利。」
「哈特利教授,我是喬治。我剛收到您關於課程調動的郵件,有點擔心——」
「啊,喬治,」她打斷了我,語氣變得親切起來。「我正希望你會打電話來。我想你已經看到新的課程表了吧?」
「是的,這正是我打來的原因。五門課的工作量實在太大了,特別是考慮到……」
「好的,好的,喬治,」她順勢插話。「我知道這看起來有點挑戰,但我們對你的能力充滿信心。而且,你目前是訪問學者,沒有出版的壓力,所以負擔相對輕一些。」
我深深皺起眉頭,心想:沒有出版,我明年可能就沒工作了。
「但是,教授,有些人只教一門課。能不能把工作量分配得更平均一點?」
「喬治,你要明白,我們這裡需要維持一種微妙的平衡。哈羅德和查爾斯和學校有……特殊的安排。他們的貢獻不僅僅在課堂上。」
就在這時,我的電腦螢幕上彈出一個通知。我訂閱的新聞網站剛發了一篇新文章:〈J. D. 萬斯的《鄉下人的悲歌》:美國人堅韌精神的勝利〉,作者是哈羅德.愛默生。我感到一陣惱火。
深吸一口氣,我提醒自己,發脾氣解決不了問題。這就是學術界的政治,儘管令人厭惡。我需要專注於眼前的問題。吞下心中的挫敗感,我把話題拉回正軌。
「我明白,教授,」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但我對『精神分析與文學』這門課有些擔憂。這不是我的專長,我不確定自己是否適合……」
「哦,這個不用擔心,」哈特利打斷了我。「我相信安潔莉娜已經在圖書館預留了一些資料,供你參考。你可以去借來研究,這應該會給你一個不錯的起點。」
我張口想要抗議,但她迅速接著說:「其實,偷偷告訴你,我們明年可能會有個終身職的空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不好意思,我還有個電話要接。課程大綱的事,我們再聯絡,好嗎?祝你一切順利。」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電話就掛斷了。我放下電話,太陽穴開始一陣陣地跳痛。與哈特利的對話帶來的挫敗感,和越來越強烈的不真實感交織在一起。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需要活動,需要呼吸,需要確認周圍世界的真實。我走到前門,打開門,清晨涼爽的空氣撲面而來,讓我的皮膚感到一絲安慰。
我的目光再次被安潔莉娜的房子吸引,就像這些天經常發生的一樣。她的銀色Prius依然停在車道上,一動不動。突然,一陣風刮過,捲起了車上的灰塵。隨著空氣中灰塵的旋轉,我的眼睛開始刺痛、流淚,視線瞬間模糊了,無法看清那輛看似被遺棄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