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幹你娘把麵倒在那賤貨頭上。」
我先前正在吃一碗乾麵,確切地說是雙醬麵。現在剩下炸醬加上麻醬的殘餘,浮著一層油,在塑膠碗底因頻繁使用而出現的細刮痕之上流動,沒被吃掉的蔥花載浮載沉。
反覆刷著手機的訊息通知,什麼都沒有。
雖是周六,但下午三點,店裡沒有其他人,連電視都沒開,也就是說,從客觀角度來看,現在只有牆壁上的電風扇轉動時發出快要斷裂的嘎嘎聲響。老闆坐在門口滑手機,翹著腿,頭也沒抬。我擦拭嘴角,「那個聲音」又口齒清晰地說了一次,「幹你娘你怎麼不用醬汁潑那個女人的臉。」
老闆換了個姿勢,繼續滑手機。
「臭婊子。」
「賤妓女。」
「畜生。」
「垃圾。」
難以確定,「那個聲音」今天是格外憤怒還是格外活潑。
結帳,小碗雙醬麵是六十五元。
你一定覺得我瘋了。事實上,我也覺得我瘋了。我最大的問題不是瘋,而是瘋狂在我身上如此的明顯,卻遠遠沒有強勢到可以主宰整個生命的程度。真是尷尬。就像是長在我額頭正中央那顆蒜頭ㄧ般大的粉色肉瘤,暫時沒有安全疑慮(醫生說的),卻以看來與病理學無關的方式持續影響著我。我會再回來說說這顆肉瘤的,因為呢,肉瘤惹得我老闆心煩意亂,我認為他為此恨我。但現在先繼續談「那個聲音」。我幫聲音取了個名字,小麥。接下來就這麼稱呼他。
我第一次聽見小麥,也是星期六。
兩個月前,我在自助洗衣店旁邊的座位區等衣服烘乾, 一邊喝麥香紅茶,一邊讀《我彌留之際》,一部充滿不同人、不同聲音,宛如大合唱的小說。剛好就讀到那一章,一家人扛著死去多時的母親棺材要渡河,結果棺材掉進水裡,場面幾近失控。這本書啊,我讀過很多次,因為「扛著棺材行走」真是讓人著迷的意象。一個精準的寓言。肉瘤就是我掛在臉上的棺材。我不為此自卑,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類似這樣的事物。
那天在洗衣店,我看書,搓著自己的肉瘤,其實醫生告誡過,這樣一直刺激它,容易引發病變。我突然感到有點暈,一抬頭就看見盤旋在門口的霧氣,從山頂上降下來,帶著優游馬路沾染的塵土來到我面前,恆在我與書之間。我繼續搓著自己的肉瘤,一時竟以為自己好像也可以體會到躺在棺木裡的邦德太太的心情。
(大家都知道,自助洗衣店裡總是有那麼個傢伙,偏偏要使用香過頭的洗潔精,那刺鼻的香味、那些水聲、機器的翻攪聲,再加上烘衣服時逸散出來的熱氣,整個空間呀,都變形成彎彎曲曲的。)
霧氣跑進麥香紅茶裡面,嘗起來像加了奶精、松針,還有一點點柏油。我吃過柏油,那是另一個故事。
我感覺到耳朵深處一陣風吹過。一隻腫胖的祖母綠蒼蠅停在我眼前的桌上。
有人貼著耳道在說話,每一個咬字是如此清晰有力,而句子本身又是如此不尋常,絕對不是我憑一己之力可以想到的排列組合,「祝那個破麻被鋼筋插破天靈蓋」。石破天驚的轟雷,我的天靈蓋也感到一計悶痛。我惶惶起身走出自助洗衣店,徒勞地左顧右盼,零星幾個學生走過,其中有人瞄了我幾眼。我很習慣那些視線。
這街道的盡頭,與之垂直的是一條公路,公路後面矗立著一座沒有名字的山。才只有幾個晚上的時間,山變成黃米粉的顏色。山脈的這一邊,東北季風迎面蓋上來,像一條灰白色的答答滴水的被子,這個季節,有時一整天,眼睛看出去,不管是山還是樹,全都是霧的顏色。明天,晚餐就吃黃米粉,加滷蛋,加烏醋。
「臭女人,給狗幹,全家死光光。」
這次非常確定,聲音是從我「體內」發出來的。但我不曾開口。事實上我今天一整天幾乎沒有開口。我也不曾有過絲毫與這句話相關的念頭。沒想過人可以給狗幹。
給狗幹。我團起烘好的衣服,把玩著這句話。不送氣清軟顎塞音。氣流在發音時不會產生明顯的氣息釋放;軟顎音(velar),發音時舌背接觸軟顎,阻塞氣流。聲帶狀態,清音(voiceless),發音時聲帶不震動。為什麼不送氣呢?送氣便有射出之義。或者,為什麼不是濁音呢?濁音的話,聲帶就會像公狗的陰莖那樣震動。所以說,語音給我們暗示,給狗幹,這其實是一件有點含蓄的事情,要把窗簾拉起來才能進行。連續三個「ㄍ」,母雞啄食一樣。格格格,母雞翹起屁股,看見那屁,阮阿嬤最愛那屁,吃飯必須幫她留,格格格,母雞低下頭,從土裡探出頭來的蟲的小頭,她用尖尖的喙切斷那蟲的小頭。狗開心嗎?狗有開心這種情緒嗎?誰又敢說,自己真的懂得開心這種情緒呢?
切切切。格格格。呵呵呵。
發燙的衣服全都一股腦丟進洗衣籃,把臉埋進去。
我那粉色肉瘤因溫度與衣料的刺激發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