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宋國亨,在這本即將誕生的回憶錄中,我必須赤裸裸地告訴你:
你手中這本尚未結帳的書,是我這輩子見過最荒謬的敘事。也許25年後,你才會從媒體的碎片中拼湊出我是誰,我將要做什麼,以及我已經走到哪一步。但此刻,這本回憶錄正在靜默地等待它的命運。
我到西元2050年滿65歲,正好可以當你的父親。我沒有纖細的文采,更缺乏柔軟的情感。我可能是史上第一位在自傳開頭就坦白自己有多麼不堪的作者。我甚至連一個值得陌生人掏錢購買的故事都沒有,更別提什麼動人的風花雪月。
我一生中最瘋狂的夢想,是創立一家叫做「善終公司」的企業。
想想看,多麼諷刺:一家專門幫助人們體面地走完生命旅程的公司。35歲的我做夢也不會想到,那時的我只想在紐約證交所敲響勝利的鐘聲。在台灣,每年設立公司的人不計其數。
但我敢說,沒有人像我這麼囂張,這麼早就在未來的創業路上吹噓、嚷嚷。甚至在那個時候,除了我自己,沒有人相信我真的會成功。我不是富二代,不是政二代,不是政客,也不是百億公司的創始人。我沒有改變世界的超能力,我只有一種瘋狂:敢想,敢說,敢把25年後的荒誕計劃攤在陽光下。
家人?我們的互動像一首淡淡的、略帶苦澀的民謠。
唯一的例外是我媽—一個邊界感奇缺的母親。她無疑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用盡全部力氣將我養大。但天啊,她是個多麼難以相處的存在!
她不尊重隱私,擅長情感勒索,動不動就是「我都是為你好」。她固執得像一輛失控的坦克,我真的不想與她共事。從我的童年到成年,我們纏鬥了二十年—彷彿一場旷日持久的革命戰爭。直到我大二那年十月,這場權力鬥爭突然停擺。原因?很顯然,她生病了。
現在,我正躺在旅館的床上,用手機書寫這段文字。
就在隔壁,我媽和姊姊已經沉沉睡去。這是我第一次帶她們一起出遊。她做夢也想不到,她的兒子正在記錄她的所有缺點。我的目的很簡單:希望來世,我們不要再是彼此的家人。
在丹丹漢堡的餐桌上,我問媽媽:「想到宜蘭,會想起什麼味道?」她盯著碗中的粥,毫無詩意地回應:「連吃飽都難,還想什麼食物?能吃就偷笑了。」
這就是我媽—一個來自宜蘭礁溪的女人,本省人與外省人的交會點。不同於常人想像中高高在上的外省人家庭,我阿公的家族雖然有些土地,卻也只剩下可憐的六分地。在民國40年,這片土地連餵飽七個孩子都是奢求。
媽媽有個怪癖:總是買大量食材塞滿冰箱,煮超出常人的食物量。三十多年來,我為此抱怨不已,直到她終於坦白:那是因為童年常常吃不飽,囤積食物是她唯一的安全感。
在爸爸離世後,我驚訝地發現:媽媽其實是量子力學的受害者。她的童年晚餐,就像薛丁格的貓—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曖昧狀態。
你現在的感受是什麼?疑惑?這正是我想要的。
我的家庭,在旁人眼中大概像一台運轉不靈的機器。95%的人類不過是精心編程的機器人,重複著相同的行為模式:媽媽聊天時總重複那些老舊記憶,像一張卡住的老唱片;她堅持用自己的方式攪拌咖哩醬,絲毫不顧及我的喜好。
她需要從照顧中獲取自我價值,就像司馬懿需要證明自己在魏國的重要性。某些人活著,只為證明自己的「功能」—這個家庭需要我,這個世界因我而偉大。
機器人,需要功能。
我媽是個完美的「母職機器人」:執行各種母親任務,擁有標準的母親外觀和行為模式,遵循保護小孩的基本程式。艾西莫夫的機器人三定律彷彿在她身上完美實現。
我開始懷疑:她選擇我爸,是否只是因為需要一個能執行「丈夫」功能的程式?
我記憶中的爸爸是個瘋狂而無畏的人—不怕蟲、不怕高、不怕髒、不怕黑。
他曾在合歡山懸崖上讓姐姐拍照,簡直瘋了。我還記得他幫我解決機車鎖的瞬間—幾個笨手笨腳的小鬼束手無策,他卻一來就「咖咖」解決,簡直是膽大黨的活招牌!
但這種豪邁在投資上卻是場災難。他把所有遺產都賠光了,在90年代初的股市、房市雙重崩盤中,我們從「台灣錢淹腳目」墜落到赤貧。
那是台灣夢碎裂的瞬間。
在那個破碎的年代,我媽這台「家庭拯救機器人」被啟動了。她終於有了明確的「功能」—拯救這個瀕臨崩潰的家庭。
我出生於1983年,剛好處在台灣經濟黃金年代的尾聲。從平均年所得4萬元暴漲到46.5萬元的盛世,轉眼就像一場夢。我家和整個台灣彷彿命運共同體,一起從燦爛的春天墜落到慘澹的寒冬。
當時的我,腦子裡裝滿遊戲、書籍、網路、電腦和畫畫。我的台灣夢是成為太空人—多麼純粹的理想啊!與現在利益薰心、只想賺大錢的格局完全不同。
我的母親的家族,是個複雜的敘事機器。
三個舅舅—紅潤的大舅,黝黑愛說笑的三舅,沉默寡言的小舅。等等,你注意到了嗎?怎麼只有三個,yet他們稱三舅為「三舅」?
事實是,媽媽originally有四個兄弟。第二個在她童年時已經過世,所以後來的排行就順延了。
此刻,我的三舅正在加護病房與死神搏鬥。肺部纖維化已經讓他必須依靠呼吸器維生,甚至無法躺下睡覺。就在今天,他再次被送進急診,插管,情況危殆。
回憶像一捲老電影膠卷,斷斷續續地播放。小時候的我多麼愛跟三舅玩—任天堂的瑪利歐是我們的共同語言。他長得像外婆和媽媽,但膚色黝黑,身材寬闊,說話急躁粗俗。在我童稚的想像中,他簡直像一隻穿著人衣服的黑猩猩。
然而命運是殘酷的編劇。三十年後,曾經親密的人已經變成彼此的陌生人。這不僅是時間的無情,更是人性脆弱的殘酷註腳。
媽媽的聲音從遠方傳來,叫我看LINE訊息—小阿姨也進了急診,住進加護病房。上週是三舅,這週換小阿姨。家族的病痛彷彿一場接力賽,殘酷而不帶絲毫憐憤。
童年的記憶碎片又開始浮現。那個有著286電腦的表哥家,是我最愛去的地方。大表哥溫和斯文,總是擁有各種酷東西。但他的母親—小阿姨—卻讓我感到恐懼。她脾氣暴躁,曾經因為我頑皮還動過手。
多年後,小阿姨因跌倒失能,被送進長照機構。我看過她的照片—瘦弱、蜷縮,是每個長期臥床老人共同的模樣。家屬每天面對這具扭曲的軀體,那種心理折磨,恐怕遠超過生理的痛苦。
我多希望小阿姨依然是那個曾經令我害怕的長輩,而不是現在這副殘破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