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03閱讀時間約 17 分鐘

【金馬影展】《非常男人》(2024)— 野獸與王子僅有一線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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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ward嚮往成為耀眼的明星,然而臉上的巨瘤,讓他注定是活在暗處的醜惡野獸,而非銀幕前受人追捧的王子。尤其,在心儀的美麗鄰居Ingrid面前,Edward更是越顯自卑。如果,能擁有一張俊美的臉孔,人生是否就會與眾不同?停滯不前的演員夢就能有所突破?

煥然一新的面孔,截然不同的人生。

Edward決定冒險接受手術,沒想到上蒼真的聽到他的禱告,獲得「新生」的英俊面容。只可惜,這不是童話故事,人生不會因此一帆風順,永遠都有突如其來的阻礙,在不經意時悄悄襲來…

本片主演Renate Reinsve與Sebastian Stan

榮獲第74屆柏林影展最佳主角獎、第34屆哥譚獎[1]最佳影片的《非常男人》(A Different Man),藉由變調版的《美女與野獸》故事,翻轉世俗亙古不變的「美」「醜」定義。Sebastian Stan獻上其目前演藝生涯最佳演出,細膩地詮釋不同皮囊之下的人心奧妙。以《世界上最爛的人》走紅的挪威演員Renate Reinsve首度參與美國製作,延續她自然靈動的表演。而實際患有神經纖維瘤的Adam Pearson,搶戲十足的風采,為故事賦予充分的諷刺力道。


【在名利場沉浮的凡夫俗子】

「畸形」與「正常」的對照

Edward患有神經纖維瘤,卻懷抱遠大的演員夢。但是光鮮亮麗的演藝圈,幾乎沒有Edward的生存空間,他僅能接些零星的通告,客串小型廣告的配角,成為公益活動中被施捨憐憫的一員。 

在浮華的名利場,有諸多像Edward這般,載浮載沉的逐夢者。委身在破舊灰暗的老式公寓,竭盡全力爭取數不清的試鏡,盼望有朝一日夢想成真。人人口口聲聲正能量,或是吹噓自己與哪位名人是知交。冰冷的「死亡」是熟識的老友,不時有美夢破碎的人自我了斷,或離開傷心之地。但沒關係,永遠有下一個不知名的新血,雙眼滿溢著雀躍的熱忱而來,無盡的輪迴。

就連Edward駭人的面貌,人們見到僅是咒罵幾句,不久便習以為常。名利場無奇不有,外型異於常人的Edward,也只是大千世界裡的無名小卒。但是,Edward極度渴望成為Somebody,而非俗世中被摒棄的微小塵土。Edward欽羨那些擁著曼妙女子的普通男子,被投以富含愛意的目光,他徬徨受挫的心,如同老舊公寓那面損壞的天花板,越破越大洞。

 

【野獸的新生】

自卑的野獸,心裡暗藏對美女的情意。

當Edward被天花板破洞裡掉落的重物擊中,彷彿幽深的心靈敲響一記警鐘。他必須想盡辦法成為自我生命的主體,不願再做人海中被刻意關注、恥笑的他者。Edward鋌而走險,加入治療神經纖維瘤的新興實驗。只要能「重生」,一切代價在所不惜。 

Edward因新藥的副作用痛苦一段時日後,終於拾獲甜美的果實。血肉模糊的巨瘤剝落而下,呈現在鏡像的是毫無瑕疵的光滑肌膚,宛如老者鬆弛發皺的皮膚逆向生長,返回嬌嫩脆弱的嬰兒時期(也可視為褪去舊皮的「破繭重生」)。野獸如願蛻變為王子,獲得「新生」的Edward捨棄舊有姓名,搬離原有住處,毅然邁向他嶄新的人生。傷心的往事,曾經的姓名,就這麼被埋葬在記憶深處。

Edward在鏡像的「新生」面孔

新生的Edward成了Guy,一位風度翩翩的房地產經紀人,富貴滿盈且情場得意。直到Edward偶遇Ingrid,一度心儀的女神與追夢的夥伴。見到佳人已是萬幸,沒想到Ingrid正在籌備的舞台劇,居然是由他們相處的過往為藍本編寫,甚至劇名也以他的舊名“Edward”命名。這不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嗎?能接近夢中情人,更能實現演員夢一展抱負。況且,這部劇演的就是他的人生,理應由他主演,不是嗎?

劇情演到這邊,筆者本以為本片應是類似近期的熱門作《懼裂》(The Substance)[2],藉由前生與新生的樣貌變化,探討現代的容貌焦慮議題,以及世間對皮相的過度追求。筆者猜想,Edward可能與Ingrid結為佳偶,登台演出他滿心期盼的代表作,但手術的效果不如預期,舊病復發,好不容易換來的俊美臉蛋逐漸崩壞。Edward憂心自己若不再英挺,愛人是否會離他遠去,事業從此瓦解…

不過呢,後半段的發展,出乎筆者預料。

 

(以下有關鍵劇情及結局透露)

 

【相似的臉孔,雙重(分裂)的身分】

下半場登場的關鍵人物Oswald,由現實中患有神經纖維瘤的Adam Pearson飾演。

縱然百般猶豫,Ingrid仍是採用Guy(Edward)擔綱主演,Edward終於能一親芳澤。起初還算順遂,在表演上,Edward努力克服與Ingrid的歧異;私生活方面,Edward成功得到女神青睞。眼看憧憬的夢想藍圖日漸成形,意想不到的程咬金卻突然殺出,讓本欲在舞台上大顯身手的Edward,震驚地啞口無言。

這位不速之客是Oswald,同樣患有神經纖維瘤的男子,是劇組起先安排的試鏡者之一。儘管躍躍欲試的Oswald,見到角色已有預定的人選,很大度地選擇退出。但活潑風趣的Oswald,漸漸侵入Edward的日常。畸形的面貌阻擋不了Oswald強烈的人格魅力,只要其所經之處,所有人都為他傾倒,甚至連Ingrid的芳心都被擄獲。Edward僅能頹喪地看著Oswald擺出人畜無害的和善笑容,蠶食鯨吞地奪取他神往的一切。

劇情的兩次「重擊」首尾呼應,既驅使Edward興起大改造的動力,最後亦使他完全喪失行動力(能動性),被迫忍受心上人與死敵如膠似漆,妒忌地看著Oswald暢談表演經。用盡心力成為無可挑剔的王子,沒想到美女反而被野獸的獨特所吸引。王子再怎麼俊俏,也僅是世間眾多好看的臉孔之一。

Oswald與Edward之間,可視為一體兩面的雙生。

Edward與假想敵Oswald的競爭,確實與《懼裂》探討的主題很相似,可視為對應的雙生作。若用文學的心理概念分析,Oswald即為Edward的分裂體,是「鏡像」(Mirror Image)「另一個自我/他我」(Alter ego)。與Edward過去容貌酷似的Oswald,是Edward潛意識中的焦慮,亦是他心中逃不開的魔障,化為夢魘不斷糾纏。然而,Oswald又是Edward「更好的版本」,維持自我一樣能備受愛戴,而非將本色抹煞殆盡。不同的是,比起《簡愛》(Jane Eyre)、《蝴蝶夢》(Rebecca)等哥德小說,主角往往經由消滅「他我」,真正建立自我的主體性,《非常男人》則是讓「他我」徹底取代身分,本體不僅無法重生,還落得衰亡的下場。

Edward多次疑惑,Oswald是何方神聖?這名謎樣的陌生男子,是否過著雙重人生(double life)?在Oswald取代Edward成為戲劇主演時,Ingrid為了安撫後者,硬是在結局塞了變身後的「王子」角色,聲稱Edward戲份雖少卻十分重要,因為他必須詮釋「理想版本」(the idolized version)的主角。諷刺的是,對比現實,其貌不揚卻自信充沛的Oswald,才是兩人之中的the idolized version,Edward則是這段雙生關係裡,隱匿在幽暗邊緣的分身。

另一個有趣之處,是Oswald對Edward的稱呼。在其他人(包括Ingrid)心目中,後者是房地產經紀人兼業餘表演者Guy。Oswald幾乎從頭至尾,都直呼其名為Edward,因為兩人初遇時,恰好是舞台劇排演之時,躍入Oswald眼簾的,即是對方在舞台上的身影。對於他人而言,Edward僅是做戲,只有他的分裂體一眼看穿其真身,知曉演員和虛構角色同為一體。Edward與Oswald,彼此對立又互相映照,亦如Oswald常掛在嘴邊的“friend”,兩人是頻率對應的共生靈魂。

 

【關於靈魂與肉身的辯證】

換了嶄新軀殼,仍是躲在暗處的人生。

直到結尾前,筆者仍將《非常男人》視為雙生的身分爭奪戰,以及探究容貌焦慮的黑色變奏童話。但是,結局又將本片主題,推向更耐人尋味的層面。

事過境遷的多年後,Edward再次與Oswald相遇。熟悉的情景重現,他的分身總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尋得他的存在。Oswald熱情地邀好久不見的「老朋友」共餐,用餐時,功成名就的Oswald與Ingrid滔滔不絕,早已被歲月洪流吞噬的Edward,則絲毫沒有插嘴的餘地。而當服務員上前點餐時,Oswald與Ingrid迅速做了決定,只有Edward猶豫不決,雙眼在菜單上不停游動。Oswald見狀,忍不住調侃:「喔!你一點也沒變呢!」(Oh my friend, you haven't changed a bit.)[3]

畫面停滯在Edward露出的一絲苦笑,全片在淡淡的哀傷氛圍中結束。看似平淡卻餘韻十足的結局,讓筆者不禁想起John Frankenheimer執導的電影《第二生命》(Seconds)[4]

《第二生命》劇照,主演為Rock Hudson。

在《第二生命》中,也有位平凡的中年男子Arthur,厭倦索然無味的日常和瀕臨觸礁的婚姻。因緣際會下,Arthur獲得「重生」(reborn)的機會,經由秘密機構「公司」(the Company)鬼斧神工的改造,Arthur轉生為外貌媲美巨星Rock Hudson[5]的帥氣男子,代價是須斬斷原生身分的連結,搬到「公司」指定的地點,建構新的人生。

全新的名字,全新的身分,得以從事理想的職業,更有人生勝利組的型男外表,然而「第二生命」並沒有讓Arthur從此幸福快樂,重生的新鮮感很快消逝,生活回到一成不變的枯燥。Arthur又變得鬱鬱寡歡,眷戀曾經鄙夷的往昔,甚至破天荒地提出再度「重生」的要求,彷彿只要一再地重新開始,他必定能抓住無以名狀的空虛下,那永無止盡的渴欲。

縱使外貌蛻變,Edward終究無法尋得生命的價值。

前世與新生,有形的肉體與無形的魂魄。換了一副身軀,本質若不變,人生就會全然不同嗎?從《第二生命》到《非常男人》,答案顯然是否定的。《第二生命》的Arthur,在新的軀殼依然逃不開體制的禁錮。在《非常男人》,縱使Edward換了男神的皮囊,他仍是那個靦腆、敏感、優柔寡斷的男子,永遠不會是受人景仰的星辰。就連Edward新生後的假名“Guy”(男人、傢伙)也顯得格外諷刺,他生來是凡夫俗子,注定是芸芸眾生的命。

對絕美皮相的迷戀,同是對完美人生的極致追求。無論是陰陽兩面映照的雙生,或是肉身與靈魂的辯證,野獸與王子並無雲泥之別。畢竟容貌再怎麼不同,只要生在世上,終究難逃對身分定位追尋的心魔。

 

【劇情外的延伸 — 關於政治正確與表演藝術的兩難】

《丹麥女孩》劇照,由Eddie Redmayne飾演跨性別畫家Lili Elbe。

文章最後的部分,想藉由其中一段劇情,延伸討論關於「政治正確」與表演藝術的難題。

在Edward與Ingrid的一次對談,討論到舞台劇描寫的是殘疾人士的生活,主演若由健全演員擔任是否合適,會不會因為沒有相關經歷,導致角色詮釋不到位,變相造成對殘疾人的剝削?那麼真的找殘疾人士演出,會不會產生另一層面的剝削,讓舞台劇變成獵奇的畸形秀(Freak Show)[6]

即便著墨不多,足以激盪出令人省思的火花。在「政治正確」風氣盛行下,表演藝術針對性別、種族、性取向、宗教的呈現,皆要謹慎行事,以免產生歧視或是文化挪用[7]。也因對身分政治的日漸重視,近年演藝界意圖展現更多元、更寫實也更「正確」的樣貌,對於諸多爭議性的前例展開反思,例如榮獲多項大獎的電影《丹麥女孩》(The Danish Girl)[8],身為順性別男性的Eddie Redmayne卻演出跨性別女性,引發不少質疑聲浪。

這樣的「政確」風潮同樣展現在近年的影視選角,若角色是什麼特質,就由具備該特質的演員飾演,尤其弱勢族群更應如此。例如電影《逃》(Run)與影集《呼喚奇蹟的光》(All the Light We Cannot See),主演Kiera AllenAria Mia Loberti皆是真實的肢障及視障人士,呼應作品中的人物身分。筆者當年觀賞前幾部作品,即為兩位演員的表現感到驚喜,初出茅廬即有能上乘的演技水準,也不禁欣慰好萊塢終於不再受限明星光環,開始讓特殊身分的素人擁有發光發熱的機會,而非單憑條件及名氣,就將對方打入冷宮。

Ingrid與Edward的相遇,成了她後來的創作素材。

但是,身分若符合,就是該族群的最佳代言者嗎?要知道每個族群的不同個體之間,仍是存在極大的異質性,沒有一個人能真正代表一個群體。回到《非常男人》,Ingrid的作品明明取樣自Edward的生平(儘管此舉頗有挪用爭議,但片中的情況是Ingrid誤以為Edward已身亡),那些熟悉的情節及對白,是Edward的人生再現,字字句句都觸及他的心靈,就因新生的面貌不再符合「殘疾」標準,身為人物原型的Edward,必須戴上面具偽裝,讓自己外表看起來更「適合」角色。而Ingrid對Edward後續的連盤否定,是由於他演技不夠突出,還是她直覺地認為,殘疾角色交由真正的殘疾人士演出,是最「正確」的選擇?

面容變了,固有的身分便因此被取代,外在條件真是如此重要嗎?從Edward的遭遇換個思路,若對劇本有共鳴,異性戀及順性別者是不是能演好LGBTQ+角色?反之亦然。過度講求身分政治,是否反倒壓縮了表演者的發揮空間?

不過,筆者能理解導向目前的「政確」趨勢,癥結點在於好萊塢等娛樂產業,對於LGBTQ+及弱勢群體的表演者,仍是相當不友善,這群人一樣演技受到肯定,卻沒有被給予足夠的權益保障。試想,現今仍有多數演員選擇隱瞞性向,就怕失去舞台,證明陋習依舊存在。至少,「政確」選角能讓少數族群有機會站上舞台,訴說屬於自己的故事。

表演藝術與政治正確的兩難,想必不是一時能找到解答。筆者期許,終有一日能在兩者之間找到平衡。少數族群不再是任憑文化霸權妝點的他者,相對的,選角能不再受偏見阻礙,讓許多優秀的弱勢群體演員,也能擁有與主流群體同等的競爭機會,共同為藝文界創造更美好的前景。


[1] 原名Gotham Awards,也譯為「哥譚獨立電影獎」,用來表揚獨立製片電影及新銳電影作,是美國重要的電影獎項之一。

[2] 榮獲第77屆坎城影展最佳劇本獎,由Demi MooreMargaret Qualley主演。故事描述過氣女星Elisabeth因不願接受事業走下坡,暗中注射被稱為「完美物質」的黑市藥物,生出另一個更年輕貌美的分身Sue,事業因此獲得轉機。然而母體與分身的意識日漸分歧,不斷爭奪身體的主導權,最後導致不可挽回的局面。

[3] 這句台詞為筆者自譯,與金馬影展的翻譯不一定相同。

[4] 由於筆者目前未找到這部片是否曾在台上映的資訊,因此採用常見的網路譯名,也對應文中所提的「重生」主題。

[5] 《第二生命》的男主角共由兩位演員詮釋,John Randolph飾演男主角「轉世」前的原生身分Arthur,手術後的新生Tony則由知名影星Rock Hudson飾演。

[6] 以展示畸形生物為賣點,利用異於常人的景象促成觀者視覺衝擊,在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中葉的馬戲團及嘉年華特別風行。現今普遍認為畸形秀是不人道的展覽,相比過去已大幅減少這樣爭議性的商業活動。

[7] 指強勢的文化個體/群體針對較弱勢的個體/群體,由於未充分了解對方文化,進而用不尊重、誤解、嘲諷的方式,對他者文化進行侵占與剝削。

[8] 由Eddie Redmayne及Alicia Vikander主演,英國導演Tom Hooper執導,改編自最早接受性別重置手術的跨性別畫家 — Lili Elbe(1882〜1931)的生平。



【延伸閱讀】

☆幕後趣事:

◇本片自2022年7月開拍,正是新冠肺炎肆虐的時期,僅花了約22天拍攝。

◇《非常男人》是演員Adam Pearson與導演Aaron Schimberg合作的第二部長片,上一部是《劇本人生》(Chained for Life)

◇劇情前半段,在Edward公寓牆上掛著一幅兒時的母子合照,該照片取自Edward的扮演者 — Sebastian Stan現實中與母親的合影。

◇知名影星Michael Shannon在本片有客串一幕(鏡頭有帶到特寫),觀影時不妨仔細留意吧!

☆內文圖片取自金馬影展官網IMDbThe Movie Databa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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