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一_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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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時把美術館當自家後院跑的記憶早已成為一去不復返的往日時光,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再看展,因為不知道藝術對我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有什麼意義?不管是漂亮的、有趣的、歷史性的、實驗性的作品,在我眼裡都毫無價值,每次看都覺得乏味,因為那些議題距離我太過遙遠,有時甚至越看越焦慮,覺得他們都做了好多作品,只有我為了生存被工作佔據時間而沒辦法創作、沒辦法累積,負能量太多了。
而戰鬥之城是近年來唯一一個勾起我強烈興趣的展覽,花費14年搭建一座城市與製作108個人偶,並且一個人自導自演這一百多個角色在這座城市裡發生的故事,我很想問藝術家,這14年,你覺得值得嗎?
我認為創作者們的生命旅程以及其中會遇到的問題跟挫折是很相似的(或許不只是創作者,而是大家都是,可能這就是人類的共通性),最初我們只是因為很單純的原因而開始,例如喜歡畫畫寫字或喜歡動手做東西,但到了某個階段我們會開始問:藝術是什麼?創作是什麼?為什麼要做作品?⋯⋯等,然後在持續探索的過程中,我們會越來越迷茫,因為逐漸意識到這些問題可能根本沒有答案,那怎麼辦呢?
也因此,之所以想去看這個展覽是帶著私心,因為我很想知道,14年後,藝術家找到答案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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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_原諒這個一事無成的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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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處可見的台灣印象、不會特地停下腳步欣賞的日常風景、總是被我們嫌棄醜陋的街道,縮小後卻有種獨特的趣味性,彷彿某段逝去時光的縮影,讓人們駐足於此。
「戰鬥之城」雖是藝術家記憶中的台灣風景,屬於架空的世界而非真實場景,但觀看模型的當下,時不時傳來周圍馬路與街道的車流聲,以及落地窗外真實的城市高樓與之相互映照,讓這座縮小版的城市顯得如夢似幻,虛實交錯。
須臾之間,我彷彿看到藝術家生活及創作的軌跡與我自身的生命經驗重疊。曾經入世且活得安逸的我,也想過既然如此,那內心的這些掙扎究竟有何必要?明明也能做不那麼喜歡但可以賺錢的工作就好了,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活著的不是嗎?藝術的意義是什麼?創作又是為了什麼?明明放棄這些老想做點什麼的念頭可以活得輕鬆一點,為什麼還要不斷折磨自己呢?我想做這些事明明是為了活下去而不是為了活不下去啊!
而張立人用《戰鬥之城》直面這些掙扎。展覽的其中一個錄像裡說道:中文的「世界」來自梵語;「世」代表「時間」,而「界」代表「空間」。政府訂定的正常運轉的時間對比上帝不確定何時會降下奇蹟的時間;社會整齊秩序的空間對比自己堆滿作品雜亂不堪的空間。現實彷彿一個巨大的迷宮,我想多數創作者都跟藝術家一樣會反覆做夢,有時夢境為我們帶來靈感與慰藉;而有時我們會迷失在夢境與現實交錯的時空之中。
在看戰鬥之城第一部與第二部時,我一直想到南俊曾說「在這瘋狂的世界裡要想不瘋掉就必須瘋狂的執著於某事」,像是志強執著於守護自己心愛的人們、阿榮執著於成為台灣之光、小明執著於階級翻身、阿美執著於宗教與毀滅世界,這些執著背後其實都指涉同一件事 — 「希望」;一個活下去的希望、一個讓自己不要這麼瞧不起自己的希望、一個自己可以跟別人不一樣的希望、一個總有一天也能以自己為榮的希望。
希望往往代表著「未來」,可是未來真的會更好嗎?我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而你的榮景也可能是他人的地獄。就像戰鬥之城裡的大企業用階級來分化眾人與操控社會,錢淹腳目的表象光鮮亮麗,底層卻是那些被統治階級戲稱為「豬」、在殘破廢墟裡勉強維生且還會被抓去供應生命能源的「下等人」;又恰似娥蘇拉·勒瑰恩筆下的Omela城裡,那個失去自由、被禁錮著的奴隸小孩,犧牲少數人來換取多數人的幸福,撇除道德因素的話聽起來似乎挺合理,只要自己不是失去自由的那方就好了,真的嗎?真的是這樣嗎?人類所追尋的烏托邦、富麗堂皇的居所、世界和平均富社會、個人的光榮與成就,會不會終究只是一種愚昧的妄想?
「原諒這個一事無成的自己吧!」,不知道其他觀眾看到螢幕上出現這句話時心裡有什麼感受,但我是破防了,因為這大概是我最想聽到的話,可能也是藝術家最想對自己說的話。戰鬥之城裡的每個角色都是由藝術家一人配音與飾演,或許每個角色都代表著一部份的他自己,溫柔、正直、虛榮、自卑、善良、慾望、野心、世俗、狂熱、勇敢、疏離、純真、矛盾⋯108個角色就有108種個性,無論這些角色在故事裡是英雄或是兇手,他們都會被原諒,藉由原諒這些角色來原諒自己。而最終,我們唯一能做的,也是原諒這個一事無成的自己。夠了,你已經做得夠多了,我知道你有多努力,就算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這樣也就夠了。
所以藝術家找到答案了嗎?我認為他找到了,屬於他自己的答案。
那我的答案又是什麼呢?我其實還是不知道,但我現在能用一個不同的視角去看待創作這件事,那就是我明白了無論世界再怎麼變動、生存焦慮再怎麼嚴重,我還是會持續地做自己正在做的事,不管終點是什麼、有沒有答案,我還是會繼續,也只能繼續,跟他人無關,只因為這是我當下所在乎的事;現在「作品」之於我而言不是解答,而是找答案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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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_社會、齒輪與身份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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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究竟應該用怎樣的身份認同來看待自己在社會上的角色?畢竟藝術家可能沒有勞保也不會報稅(賺不多所以不用報稅自然也就不會),而且大部份藝術家應該都會覺得告訴別人自己是藝術家顯得非常奇怪,別人可以說我是藝術家,但我不能自己說自己是藝術家,所以藝術家們可能會說自己是畫畫的、接案的、做創作的⋯⋯之類的。
如同回家時遇到樓下鄰居問:你也這麼晚下班啊?我只能略顯尷尬地說:今天比較晚。然後鄰居又接著問:你是做什麼的阿?我差點回答她說:我很會刷牙(正好當時剛洗完牙,而牙醫每次都稱讚我的牙齒非常乾淨)。雖然這是事實,但在0.2秒內我就認知到:一般人無法接受這個答案,因為很會刷牙並不能代表我這個人。
然後我又想:一定要做什麼嗎?為什麼要用做什麼來定義別人呢?是不是只有所謂社會認定的、有勞保與營業登記的職業才能代表我這個人呢?這類問題常讓我覺得如果不成為這個資本機器下的一顆小齒輪我好像就什麼也不是。
雖然我也並不認為職業可以代表一個人就是了,畢竟一個慈善家也可能同時是犯罪者,那慈善家這個身份可以代表他這個人嗎?犯罪者可以代表他這個人嗎?我相信答案都是否定的。同理,我的自我認同其實不等於也不需要等同於我的身份認同。
當然我很清楚這些純粹是我自己想太多,一般人問這問題其實也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就只是不熟的人們無可避免需要一起走一段路時的聊天起手式而已。但如果可以,我們其實可以選擇不講話;如果你有知,我們完全可以避免這種介於嚴肅與不嚴肅、隱私與非隱私之間,界線不明的談話。如果你問我晚餐吃什麼我會很開心地回答你,順便告訴你光華商場附近的沖繩飯糰還蠻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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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四_自我與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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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太多或什麼都想解釋的很清楚好像也是一種病,因為其實沒有人在乎。不吐不快的原因只是因為如果不好好爬梳的話我會不清楚自己的想法究竟是什麼;就像每個人應該都有說錯話的經驗,而我也是,許多時候我回想起一些片段,都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會說那些話;我根本不是那樣想的、不是那樣的認同,卻脫口而出違心的話或是從眾的話。但也沒什麼好後悔的,因為很少有人會認真聽別人說話,而我認為人們的所有對話都是說給自己聽的,我們其實最喜歡聽自己說話,就像我寫的所有日記其最終目的只是為了服務自己,紀錄自己生活的軌跡而已。
如同展場裡其中一個錄像說:「這部影片沒有聲音,你聽到的是你自己的聲音」一樣。
另一個錄像我來不及看完,但依稀記得藝術家講到「一個人的意義」,他一直在想一個人究竟能做什麼(這也是我常思考的問題),而他最後得出的結論我也有點忘了,好像是把自己這個人放入他人的世界裡產生出的關係就是一個人的意義之類的,這似乎是一個不言自明的答案,但創作者之所以會時常困惑並對此感到懷疑是因為創作的過程總是孤獨的,也只有孤獨才能創作;有時候我們會感到自己的身體失去重量,因為缺少跟社會的連結。
說起來非常弔詭,人類需要學會獨立,因為我們出生時是自己一人,離開的時候也是,可是人類又只能透過他者才能確認自我的存在。就像剛出生的嬰兒其實沒有「我」的概念,也可以說他以為所有人都是「自己」;「自己」只要哭了「自己」就會滿足「自己」的需求,直到某一天「自己」哭了但「自己」卻沒有及時出現,此刻「自己」才知道,原來那個「自己」是「別人」(通常是媽媽或主要照顧者),原來有「別人」,原來有「我」;透過主要照顧者的存在,嬰兒才確立了自身的存在,「自我」的概念才逐漸形成。
因此他者之於自身是必不可少的,沒有人能獨活於世,這是基因與自然。
或許「一個人的意義」,最終想探問的其實是:我只有一個人,那我能做到的最大程度是什麼?我的極限在哪裡?而當我不得不向外求、尋求他人幫助的時候我能做到嗎?(麻煩別人其實非常需要勇氣,至少對我而言是這樣)。
戰鬥之城兩部電影的 end credits 裡,光是藝術家本人的名字就佔了90%,導演編劇分鏡音效美術場景攝影有的沒的加上一百多個角色配音等等都是藝術家自己,我相信、而且深刻感受到他真的已經用盡全力,而這就是這個展覽之所以動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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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五_戰鬥之城/政治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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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落地又宏大的敘事,台灣之於世界的角色本身就是既小又大,如同我們之於台灣一樣。微縮的城市映射出每個人走在街道的身影,串聯起那些正在我們身邊發生的事,藝術家自身的掙扎與苦難、人們的內在活動與意識型態、台灣的政治危機與社會的集體困境、對科技高速發展所帶來的影響與憂慮,都在作品裡誠實地展現出來。
我認為這是我近幾年看過最接地氣也最好懂但又不失藝術性的展覽,頃刻間也想起了十年前看梅丁衍的《尋梅啟事》,梅的作品同樣與藝術家的身份認同及台灣的政治危機有關,不過由於他是上一代的藝術家,而且其身份更加混種,雖然我對這個展覽印象深刻,但畢竟跟我的成長經驗無關,可能長輩們去看更能體會到作品所要傳達的訊息;而張立人的《戰鬥之城》則是很貼合我們這代人的處境,我想跟我年紀差不多的人去看應該都會很有感覺,但年紀小一點的人我就不確定了,可能只會覺得懷舊有趣而已,就像我當初看完尋梅啟事的感覺一樣。
當時帶著看完《尋梅啟事》這份有趣的記憶與後來在中國生活一段時間的體驗,一年後我做了一百個跟身份認同及文化差異有關的系列作品,雖然那些本來要展出的作品被中國海關說有政治意圖而被擋下運回台灣,真是非常有意思,其實真心沒有所謂的意圖;或許確實是帶有想知道中國的底線到哪的好奇,但不是為了煽動什麼,總體上還是抱著好玩的心態而做,但被這麼認為了也沒有辦法,還好當時我只有作品過去人沒過去。
也是在那之後我清晰地認知到所謂政治離我並不遙遠,也並非只是官員間的吵吵鬧鬧,而是國族、地緣與文化。小時候覺得政治與自己無關,但越大越能感受到,政治與所有人都有關,政治就是生活,家庭與學校裡都有政治。於是我們無可避免地開始關心起政治並不是因為大人的生活無聊到只能討論這些,而是心靈的容器隨著成長而變大,我們從個體關懷進展到更大的社會關懷。
我想我再也無法做出年輕時的作品,因為現在已經無法用單純好玩的心態去做反映文化及地緣關係的內容;就像不同世代間可能的相互理解與不可理解其實也體現出了每個年代都有各自的機會與困境,包含我的預設立場、預設年輕的孩子們無法體會《戰鬥之城》的意境這個想法其實也非常有趣。也許十年後新一代的藝術家們也會以他們自身的成長經驗來回應過往他們所看見的作品以及今日所看見的世界,希望到時我不會覺得那些作品「太過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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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戰鬥之城》展覽已結束,這篇文章是我今年5月觀展後寫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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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30 書寫
2024.12.05 編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