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13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第一場夢》#7-7 認同污名

亞特蘭大的會議是一個難得的分心機會,讓我遠離校園生活中的情感風暴四天。詹姆斯的處境讓我心裡依然有些難過,但我決定把這些情緒放在一旁,專注於自己的事業。這次會議非常有收穫——結識了不少新朋友,交換了很多想法。一位來自斯德哥爾摩的系主任甚至暗示那裡可能會有職位空缺。不過,我對自己在這裡的升等機會充滿信心,並沒有太在意。

然而,當我在週一早上推開辦公室的門時,整個世界突然天旋地轉。我桌上堆滿了「奪回夜晚」的傳單、表格和文件。而坐在我椅子上的,宛如女王高坐王座的,正是瑪格麗特。她旁邊坐著史努比。這隻小獵犬坐在一台用糖果做的小型打字機前,爪子在上面敲打著,好像在幫瑪格麗特寫什麼宣言。

今天,她穿了一件鮮豔的孔雀藍連衣裙,頭髮盤成一個精緻的辮子,讓我聯想到鳥兒的羽毛。整體效果讓人印象深刻,就像一隻決定在我這個學術聖地築巢的熱帶奇異鳥。

「妳在這裡幹嘛?」我問道,努力壓抑心中的煩躁。

瑪格麗特的回答甜得像糖漿,讓我想起了她在食堂裡提醒我要多吃蔬菜時的語氣。「喬治,我們的時間不多了。難道你不想再多跟我相處一會兒嗎?」

她的話像一拳打在我心上。瑪格麗特要離開了?但她還有一年才畢業。我腦中飛快地猜測著:

1.   也許她因為激進的行動主義越界,被學校開除了?

2.   也許她要轉學去追求更專業的課程?

3.   還是她被某個秘密的女權忍者團體招募,去暗中對抗父權體制了?

瑪格麗特的眼睛閃爍著狡黠的光芒,她問:「如果我不在了,你會不會難過?」

我一下子語塞了,被她的問題和背後的暗示搞得措手不及。「瑪格麗特,我……當然,如果妳不在了,我一定會注意到。妳確實對校園生活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可妳為什麼這麼說?妳要離開了嗎?」

瑪格麗特的眼中閃過一絲戲謔和鄙夷,她的聲音失去了那種甜美,恢復了她一貫的命令式語調。「喔,喬治,」她的語氣又冷又準,「你這關心真是感人,真的。」

她語氣的突然變化嚇到了史努比。牠的耳朵豎了起來,發出輕輕的哀鳴,迅速縮到我的桌子下面,好像想避開瑪格麗特的「風暴」一樣。

瑪格麗特對她語調對狗造成的影響渾然不覺,繼續說:「但別假裝你不會因為我走了而鬆一口氣。我不是不知道我讓你和其他教授有多不舒服。但別擔心,我還不會走。我在這裡還有很多事要做。」

她這麼突然的態度轉變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只能笨拙地組織著詞句。「我……那不是……我是說,妳對校園社群來說很重要,瑪格麗特。妳的行動主義確實產生了影響。我不會……我不……」

她揮手打斷了我。「省省吧,喬治。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我獲得了傅爾布萊特獎學金。我要去日本參加為期一年的女性行動網絡實習。」

她的聲音充滿了驕傲,繼續說道:「這是一個改變遊戲規則的機會。我將站在跨國女權主義行動的最前線,彌合文化鴻溝,促進全球團結,對抗父權壓迫。你能想像當我回來後,這對我們的『奪回夜晚』運動會有多大的影響嗎?」

我眨了眨眼,努力消化這個消息。「恭喜妳,瑪格麗特。這真是個巨大的成就。但為什麼是日本?妳會說日文嗎?」

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啊,日本!上野千鶴子的故鄉。她對日本社會中的性別研究真是突破性的。」

她繼續說道,眼中燃燒著激情。「但日本不只是上野千鶴子。這是全球聯合國際人權團體的一部分。再者,日本有世界上最嚴重的性別歧視問題——」

「那阿富汗呢?」我打斷了她,馬上就後悔了,因為瑪格麗特的眼中閃過危險的光芒。

她瞪了我一眼,然後繼續說:「正如我剛才說的,日本的問題非常重要。他們在性別規範、工作文化和社會期望上的經驗,與我們在美國面臨的許多挑戰非常相似。通過研究他們的奮鬥和成功,我們可以更好地解決我們自己的系統性問題。」

然後,她的學術熱情像雲霧般迅速消散,甜美的語調再次回到她的聲音中。「但不,我還不會說日文……目前不會。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我需要你,喬治。你願意教我學日文嗎?我們可以一起學習,這一定很有趣!」

我感到額頭冒出了一層細汗,意識到她這個請求的隱含意義。我點了點頭,內心卻在拼命尋找一個委婉拒絕她邀請的理由。「瑪格麗特,我很感激妳的邀請,但我不覺得我能勝任教妳日文的工作。我的時間表已經很滿了,而且我也沒有日文背景……」

她打斷了我,聲音中帶著義憤填膺的語氣。「我明白你的種族認同造成了創傷,喬治,但拒絕自己的文化遺產只會讓殖民者獲勝!我們必須奪回我們的根,並將它們作為賦權的工具!」

瑪格麗特開始了一場長篇大論,滿是社會正義的口號和後殖民理論。「擁抱你的日本文化遺產,不僅僅是重新連結你的祖先,你是在積極反抗亞裔美國人身份在學術界中的消失!這是一種去殖民化的行為,一種打破長期以來壓制邊緣聲音的霸權敘事的方法。把它看作是一種語言激進主義,用一個個漢字來拆解壓迫的結構!」

我站在那裡,因為她這番熱情洋溢的演講而驚呆了。瑪格麗特等了一會兒,顯然在期待我的回應。然而,當我沒能給出任何回應時,她發出一聲挫敗的嘆息,收拾起她的東西。

「好吧,」她的聲音中充滿了失望。「我看得出你還沒準備好面對你內化的壓迫。但你要記住,拒絕面對你的文化,實際上就是在延續我們所對抗的那些系統。好好看看,喬治。看看你一直在逃避什麼。」

說完這番話,她離開了我的辦公室,只留下滿桌的「奪回夜晚」材料以及一股讓我無所適從的罪惡感與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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