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橇犬」酒吧的魚缸成了我最近迷戀的對象,彷彿透過這片水世界,我可以窺探到自己越來越荒謬的生活。一坐下,我的目光就被那些在藍色人工光線下閃耀著金光的魚吸引住了。每一條魚似乎都藏著無限的可能性,我不禁開始思索,我現在是不是正活在其中一條魚的夢裡。是那條胖胖的扇尾金魚在想像我,還是那條流線型的彗星金魚正夢到我?
我無意識地從口袋裡掏出一顆EW牌的糖果。拆開糖紙時,那熟悉的香氣瞬間喚起了一連串的回憶——那場怪異的招生活動、揮之不去的謎團、夏洛特神秘的微笑,還有瑪格麗特的……一切,似乎已滲透到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我把糖果放進嘴裡,甜味在舌尖蔓延開來。
「喬治,我以為你討厭吃甜的?」詹姆斯挑起眉毛,有些驚訝地問。
我眨了眨眼,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確實,我一直以來都對糖果嗤之以鼻。但自從夏洛特消失後,我開始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這些EW牌的糖果。就像這糖果是連結她的唯一線索,讓我在面對這麼多不確定因素時感到一絲安慰。我心裡苦笑了一下——一個成年人,居然從商業品牌的糖果裡尋找安慰,這可真是諷刺。
「你的終身教職申請進展如何?」詹姆斯轉換了話題,問道。
我耸耸肩,試圖顯得若無其事。「材料已經交上去了,現在只能等了。」哈特利的話在我腦海裡迴響:「別擔心,喬治,這只是個形式問題。我們會讓委員會看到你的優勢。只要配合點,這個職位就等於是你的了。」
艾米莉靠近,眼中閃著一絲狡黠。「喔,別擔心啦。大家都知道,客座助理教授通常都會拿到那個職位。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她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說到確定的事,我不禁注意到你和瑪格麗特最近相處得很頻繁嘛。是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嗎,喬治?是那種師生戀嗎?」
我感覺臉上的血色瞬間消失。「不是,不是那樣的!」我結巴著,幾乎被糖果噎住了。「瑪格麗特只是對一些性別平等的倡議很積極。她只是在諮詢我作為她的指導老師,僅此而已,絕對是純粹的職業關係。」
我的腦袋飛快運轉,努力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來掩蓋真相,這真相實在太複雜,無法一言以蔽之。「你知道的,學生對於他們的訴求總是充滿熱情,」我繼續說,希望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比實際上更穩定。「瑪格麗特正在組織一場『奪回夜晚』的遊行,她正在尋求各個老師的意見。這完全合乎規範,絕對是合適的師生互動。」
我感到額頭上開始冒汗,意識到自己的解釋聽起來是多麼牽強。事實——瑪格麗特的醉酒告白、她對我的過度信任、以及我陷入的這種不舒服的處境——實在是太複雜了,無法簡單說清楚。而當我坐在那裡,慌亂地想找出正當理由時,我無法擺脫那種逐漸陷入自己製造的泥潭的感覺。
艾米莉繼續追問,語氣中帶著些許佩服和擔憂。「她真的是個不可忽視的力量。我以前以為學生會只是象徵性的組織,但在她的帶領下,似乎在許多方面比學校管理層還有影響力。這讓我想起了一部日本動漫,叫《狂賭之淵》。告訴我,喬治,你覺得瑪格麗特比較像夢子、芽亞里還是綺羅莉?」
我在座位上不自在地動了動。「抱歉,我對那部作品不熟悉。」
艾米莉嘴角揚起一抹譏笑。「當然了,你們這些文學類的總是看不起動漫,不是嗎?但我得告訴你,現在動漫的觀眾可比所謂的『真正的文學』多得多。」她的語氣裡滿是嘲諷。
她又把那銳利的目光轉向我。「那安潔莉娜呢?有沒有什麼偷偷摸摸的會議,一直開到凌晨?」
我搖了搖頭,感覺這個話題讓我越來越不自在。
突然,詹姆斯從包裡拿出兩本書。這些書裝幀精美,封面是深藍色,金色的字體在光線下閃閃發亮。書名赫然寫著《佔領下的教育:日本文化政策與戰時中國,1937-1945》。
我記得詹姆斯之前提過他與劍橋大學出版社簽約出版書籍,現在看到這些書的實體,感覺很令人欣慰。
詹姆斯打開每一本書的標題頁,流暢地簽上他的名字。他把其中一本遞給了艾米莉,另一本給了我,臉上帶著自豪的笑容。「我今天剛拿到這些書,」他說,語氣裡充滿了自豪和懷舊的情感。「這感覺就像我學術生涯的頂峰,」詹姆斯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苦澀的自豪,「是最高的成就,也可能是最後的篇章。」
他話中的重量讓我感到一陣寒意。「你這是什麼意思,詹姆斯?」我帶著擔憂問道。
詹姆斯重重嘆了口氣,肩膀稍微垂了下來。「我收到了學校的不續聘通知。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每當一位教授突然離職時,我總是被叫回來,然後到學期末就又被拋棄。我需要穩定,為了我自己,也為了我的孩子。」
艾米莉和我對視,驚訝地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孩子們?」我們異口同聲地說道,「你以前從來沒提過!」
詹姆斯拿出手機,展示了一張照片,照片中是一位婦人和兩個小女孩,她們的臉上洋溢著笑容,背景是秋天的樹葉。「真是個美麗的家庭,」艾米莉溫暖地說。「女孩們長得真像她們的媽媽。」我對照片有些不對勁的感覺,但沒有說出口。
他的手指在螢幕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才把手機收起來。「她們……她們和她們的媽媽在溫哥華的郊區。」他的語調有些奇怪,跟他語氣中的情感波動不太一致。「我錯過了很多。每一個睡前故事,每一場學校的戲劇……有時候我會想,我做的選擇到底對不對,你知道嗎?追求這個學術夢想,而不是……」他話未說完,隨後迅速補充道:「好吧,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但現在,我必須做得更好。為了他們。」
他說「為了她們」的方式讓我有種感覺,不知道他是在對我們說,還是在試著說服自己。
他停頓了一下,整理情緒。「我收到了來自阿肯色州、路易斯安那州、夏威夷甚至里約熱內盧的小型學院的邀請,但這種遊牧式的生活……對他們來說太不公平了。所以我決定退出學術界。」
艾米莉的臉上浮現出震驚和同情的表情。「詹姆斯,我完全不知道。有什麼我們可以做的嗎?也許我們可以和系主任談談,或者看看附近有沒有其他學校?」她的語氣帶著一絲焦急,彷彿在嘗試解一道複雜的方程式。「網路教學呢?或者找一份研究職位,可以有彈性的時間?」
她伸出手,放在詹姆斯的手臂上。「你不能就這樣放棄你的熱情和一生的工作。一定有方法可以平衡你的事業和家庭。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也許聯絡一下我們的網絡……」
詹姆斯苦笑著,對艾米莉的建議表示感激。「謝謝你,艾米莉。我感謝你的熱心,但我也理解人文學科在當前大學裡的嚴峻形勢。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但我恐怕是時候跳船了。」
我清了清喉嚨,盡量保持聲音平穩。「那你打算怎麼做,詹姆斯?」
他嘆了口氣,眼中帶著一絲釋然和無奈。「我在溫哥華附近的小鎮找到了一份郵差的工作。至少我還是在收集信件。我會在學期結束後開始。」
艾米莉一口喝光了她的飲料,眼神閃過怒火,然後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上。「一個耶魯博士去當郵差?見鬼!一個能夠在劍橋出版作品的人,卻被降格到分揀信件?這是什麼該死的體制?」她幾乎是在喊叫,臉上因為憤怒而泛紅。「再這樣下去,他們是不是還要讓諾貝爾獎得主去翻漢堡?這真是他媽的荒唐!」
我坐在那裡,僵住了,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我自己的處境——那個承諾的終身職位——像是一塊重石壓在我心頭。我說的任何話聽起來都會像空洞的安慰,或者更糟糕的是,像在炫耀。我清楚地意識到我們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我踏上了學術穩定的道路,艾米莉仍在掙扎於臨時教職的危險水域,而詹姆斯則選擇了離開學術界。
我的腦袋飛快地轉動,試圖找到合適的話語,既不顯得居高臨下,也不會顯得毫無同理心。但任何可能的回應似乎都顯得不夠,面對詹姆斯的辭職和艾米莉的憤怒,所有的話都顯得蒼白無力。
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空氣中充滿了未說出口的話語和交織的情緒。艾米莉依然怒氣沖沖,示意酒保再來一杯。詹姆斯凝視著他的酒杯,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悲傷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