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四、天堂鳥的死亡

I.S. Glazunov

小西林呀，小西林，你為何在哭泣呢？

你從金色的天堂掉下來了嗎？

小西林呀，小西林，怎麼不見你的姊妹呢？

阿爾科諾斯特離開人間，

獨留下你了嗎？

小西林呀，小西林，

你是悲傷的靈魂，也是喜悅的寵兒，

一為悲，二為喜。¹

你可知道，斯芬克斯如何嫉妒你的歌聲？

牠一遍遍磨利爪子，

用謎語將你重重圍困，

剝下你的翅膀，

以榮耀牠的冠冕，

如同牠對你的姊妹那樣，

好讓你們再也唱不出永恆的幸福。

然而斯芬克斯一無所知，

只有你的淚水，

才能洗去沉痾的黑色血跡。

只有你曾駐足，

為人們的傷痛祈禱、哀悼。

──康斯坦丁．飛林，〈小西林呀，你為何在哭泣呢？〉，收錄於詩集《其名為十一月》

由於天堂鳥獨特的繁衍方式，斯芬克斯不得不讓鳥兒們飛離安全的冬宮，飛去海濱築巢，且最好要在嚴寒的暴風雪之中完成這一切，不然到了隔年的救世主蘋果節²時，就沒有新的鳥兒能為他唱歌了。

斯芬克斯會穿上他的狐皮斗篷，駐守在海軍部的尖塔上，嚴守看護著這些天堂鳥，因為世界正在迅速地變動，從工廠的煙囪飄出的濃霧遮蔽了群鳥飛行的視線，聚集在港口的輪船奪去了阿爾科諾斯特的築巢地點，鐵路蠶食並貫穿了西林往昔呵護的森林，失去了黃金樂園的天堂鳥逐漸變得和人類一樣脆弱，記載她們的迷信與故事不再被傳頌，她們的嗓音也越加微弱。每一年都會有雛鳥以明亮的歌聲破殼而出，也都會有成鳥無聲無息地死去。

殺死天堂鳥的方式既困難又簡單。這是一道亙古謎題：為何獵人能隻手折斷阿爾科諾斯特的喉嚨，獅子卻無法輕易咬開西林的胸膛？斯芬克斯謹慎守護著這個秘密。只要能執起弓弩，連人類的孩童也能殺死阿爾科諾斯特，因為人類是如此擅於親手斷送得來不易的幸福。

但任憑你如何折磨西林，毆打她、鞭打她，將傷痕累累的鳥兒拋棄在貧瘠的西伯利亞凍土上，她就是不肯斷氣，不肯輕易地委身死亡，成為它的第十三位妻子。在她編織完自己的壽衣以前，用來殺害她的凶器就已經鈍得生鏽了。

但仍有辦法讓西林死去的，希望能盛放出一片花海的土壤，絕望的幼苗便沒有理由不能扎根生長，有如藏匿在新娘捧花中的顛茄種子，會在新婚之夜滾落婚床的夾縫，在潔白的被單下幸福地沉眠，等待著日後的庸碌與不幸澆灌它茁壯。

在某一年的冬日，飛入茫茫白雪的阿爾科諾斯特失去了蹤影，西林對著海灣哭唱了整整三天三夜，斯芬克斯則駐守在海軍部的尖塔，銳利的灰眼睛緊盯著白馬奔騰般的泡沫，期盼他的阿爾科諾斯特能飛回來，或是，會有一隻剛換完羽毛的幼鳥，帶著明亮愉快的歌曲，在破曉時飛來冬宮的窗畔，安慰西林破碎的心。

但當一年又一天過去之後，教堂敲起了鐘聲，慶祝沙皇太子的新婚，看著一隻隻的海鷗隨著渡輪歸來，斯芬克斯終於放棄了。他宛若喪子的父親般服喪了一整年，又有如鰥夫般多守了一天。³

西林再也不唱歌了，而歌曲可是天堂鳥的生命。斯芬克斯眼睜睜地看著她日復一日消瘦下去，如青鳥般絢爛的羽毛也化為了烏鴉般的漆黑，紫羅蘭的面紗代替枯萎的雛菊與三葉草王冠，覆蓋她曾經純真光輝的面龐。任憑曾經貪婪的他將所有珍寶都獻到她面前，天堂鳥仍不為所動，自顧自地沉浸在失去姊妹的哀慟之中。

又過了一年，舉國的教堂響起了哀悼的洪鐘，在沙皇過世的那一個晚上，斯芬克斯持著手杖，穿上他最隆重的喪服，孤身守在他的密室裡，不再像個目中無人的波雅⁴一般高傲地抬頭挺胸。

那一年的第一場雪在深夜落下時，西林突然輕輕唱出了聲。那歌聲是你想像所及最為甜美的事物的集合，是盈滿蜂巢的蜜、盛滿青春之壺的醇酒，澆灌過人們的喜悅與歡欣；又如黑暗中的盈盈燭火，搖曳在千百面銀鏡中，是那火光照亮了斯維特蘭娜的臉龐、達吉亞娜的雙眸，以及娜塔莉亞⁵的淚水，引起人們憶起他們經歷過的每一刻傷感，觸碰了他們的靈魂，並溫柔地洗去所有傷痛。

當拂曉的日光從海面緩緩升起，將天空與海洋染成金色與橙色的天堂時，西林唱完了獻給自己的輓歌，用雙翼充作壽衣，永遠閉上了眼睛。

斯芬克斯低下頭，拾起最後一隻西林的頭冠與羽毛，驕傲如他沒有流淚。

──塔吉亞娜．西林，《初雪與柴火的故事》

註1：這句來自英國兒歌〈一代表哀傷〉（One for Sorrow），歌詞內容為透過喜鵲的數量去占卜好運或壞運。

註2：救世蘋果節（Apple Feast of the Saviour / Я́блочный Спа́с），為東斯拉夫的民俗節日，主要在八月慶祝，象徵秋天的開始。

註3：這是維多利亞時代至愛德華時代的風俗，父親需為孩子守喪六個月到一年，鰥夫則需為妻子守喪一年又一天。

註4：波雅（боляр）是羅斯地區在公國時代的大貴族，於伊凡四世施行權力集中後被逐步消滅。

註5：這邊列舉的名字皆是俄羅斯文學中知名的女性角色，分別是茹科夫斯基的斯維特蘭娜（出自同名詩作）、普希金的達吉亞娜（出自《奧涅金》），以及屠格涅夫的娜塔莉亞（出自《羅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