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後沿著公路轉向東行,夕陽在右,不一會兒鑽進
雲裡。偶一回頭,它又在天空的另一方向出現。沒來由地想起哲學史上亙古的疑問:這仍與剛才是同一個夕陽嗎?
她說老家所在的小鎮上碩果僅存,尚有一爿領有執照,合法營業的摸摸茶室。經過幾年電視介紹+臉書打卡,招來遊客麇集,已略有觀光景點的況味了。我說自己少年時代曾經誤闖室內一片鴉鴉烏,客人都只點一杯冰咖啡擱在桌上當裝飾的西餐廳,有女坐檯,陪客聊天,並且可摸可抱。她說太陽出來好一陣子,耀眼燦爛,非得去值班巡房不可了,要我改用文字,向她講述完整故事。
(一)
事情緣於本來成績優良,月考常得第一的國中同學某君,後來青春叛逆,不僅學會抽煙打架,還趁體育課返回教室搜刮。〔見我留在教室看守,可能印象中視我與他相同族裔,交待噤語,不要講;掏出香煙,點燃,交換吸食數口,又或分給我幾個零錢。〕某君繼而與校外社會人士往來結盟,再也無心參加考試升學這條同儕集體走上的單向道。
我與他分坐教室前後,本來不熟。老師鑑於他幾次利用轉身板書的機會,乘隙從後門遁走,便將他座位調到緊臨講台的第一排,方便看管。我遂得以日日從後方仰望這位在我心目中作為一名離開正常軌道,走上岔路探險之先行者的背影,渴望他帶上我離開。
高中開學不久,某日下午我在車站商圈一片無遮的陽光裡遇見他,他穿背後燙出三條線的著名私校制服白襯衫,抱住我的身體搖晃,同時高八度狂笑不止,一個勁兒連聲地說:我爸爸死掉了誒!我爸爸死掉了誒!我一時驚怵,不了解情況,猶疑畏怯了好半天,也還是不知如何反應是好。
過兩天我又與他在同一地點、同一陽光下二度相遇。他好像是為了遮掩前天情緒激動,內心脆弱不為人知的那一面儘落我眼裡,被我看破目睹的羞赧,寒暄數句,隨即拉我進入旁邊一棟新近完工商業娛樂大廈的地下樓層,帶領我參觀他本週開始全職上班的黑暗西餐廳。他安排一處四週全由矮短熱帶樹種圍成屏風的隱蔽角落,邀我一塊兒坐下,招來幾個約莫與我們同齡,臉上化粧塗粉的女孩,興高彩烈訴說自己很久沒去學校,現在生活如何,賺錢如何,見識社會脈動如何,云云。
那時我才剛滿十五歲,沒有社會經驗,與他此刻熱衷的話題扞格不入,從頭到尾持續努力喝光一整杯聖代份量的冰咖啡,始終插不上話。尷尬一陣子後,可能他為了打破沉悶空氣,便向我介紹坐在周圍的女孩,附帶申明可以隨便摟抱。為了令我安心,順手攬了一位近身,示範上下其手。女生們咯咯嘻笑,身子亂竄,現場氣氛顫危,好像隨時會有事態發生,在方寸大小的空間,更感無形的壓迫與隔閡。我隨便找個藉口,狼狽搪塞,很不上道地開口告別。登樓的時候,腳下不自禁小跑,快步離開這棟最新開幕的商業娛樂大廈。深色玻璃門自動開閤,我迎面撞上那年十月一整片其實半溫半涼不怎麼熾燠的陽光,心悸驚詫,來不及舉手遮擋。
(二)
日出日落,轉眼這個城市都有捷運了。再次路過少年時代誤闖那棟地下室有間黑鴉鴉西餐廳,每桌都只點一杯冰咖啡的娛樂大廈,已經物換星移,人事全非,不再傳出粉味。油漆斑駁,磁磚脫落,每層隔成小套房,租給附近上班族。須要輪值晚班工作的她,在我介紹之下,暫時搬進八樓之三賃居蟄伏。
從大廈電梯出來,騎樓有人擺攤營生。桌數近十規模不小的切仔麵,只限夜間營業。從磨石地板積年累月油膩污黑的程度估算,顯然是附近一帶赫赫有名的美食據點。業主由熟鹷女子一人獨力撐持。街頭設攤飲食,不比白領工作,但這位熟齡女攤主每日也都塗脂抺粉,身上總是一襲來自附近委託行,前陣子還掛在櫥窗對外展示不知名花卉的綢料襯衫,或白色蕾絲荷葉領的麻紗洋裝,外面再套上營業用的防污圍裙。我注意到她在那個年代,很早就領先抺起後來流行韓風臉上獨沾一點胭脂的唇膏,一張人生酸苦汗漬混沌的臉上,引人視線那麼漂亮的一點紅色。
我總是隨她上下班時間輪職調動,成為這間麵攤入夜以後開始營業最早光顧的食眾,或者星夜深沉路燈稀瀰,打烊前最後上門的客人。很快發現每天人數不等,最多會有四名裝束打扮顯示職業類別完全不同,而且長相互斥,語音迴異,彼此間全無共同點,諒非同一家族出身的男子前來報到。四人先後到場,若未用饍,自行取箸捧碗,站立一旁飛快吞食。間歇向其他人點頭致意,並不多言交談。四人眼神儘可能避免對望,各自垂手侍立一角,炯炯觀察現場食客進餐的動態。僅當那一張混沌臉上點襯引人視線那麼漂亮一點紅色的女老闆孤身打理不來,才會適時援手。他們就所佔位置分配責任區,收拾殘羹、抺桌擺盤、接受點餐、算帳找零,動作俐落,身手矯健,猶勝訓練有素的職業跑堂。偶有機會在忙碌混沌之中找到理由和那一點紅色交談,詢問幾句,油豆腐不是三桌嗎?鯊魚烟才四十塊,我偷瞥到他們臉上洗盡疲累,似有什麼了不起那樣,無比得意,一整夜最大的快樂。
我一邊吃麵,一邊小聲跟她詳述今天最新觀察到的細節。猜測、推衍、佐証,他們是混沌一點紅色,早些年先後婉拒交往的異性友人。也許後來如同電視劇那樣,幾位角色各自走過一段人生......混沌一點紅色懇辭援助,寧願自己艱辛擺攤......四位男士或許業已成家,或仍單身,每夜來此安靜守護,聯手幫忙;不越過線,也不介入拉攏生意。每次我來吃麵,都嘖嘖有味觀看他們幾位守在各自角落,檯面上互相配合,超越一切對立情結的男性情誼中,暗自一併維持互峙角力的競爭關係......
後來與她失去聯絡,行經附近商圈,偶會想起兩人坐在這處麵攤安靜討論故事的四年時光。畫面總是只限夜間營業,從來不曾見過白天陽光照射在騎樓油膩污黑的磨石地板,反射一道又一道鬱鬱的光澤到底什麼樣子。
(三)
原來淪為颓圯老區,龍蛇雜處,閒置廢棄的舊大樓,都更以後變身豪宅餐飲街上特重裝潢擺飾的高檔餐廳。服務生男帥女美,全部窈窕伶俐,挺拔俊秀,制服是小心整燙剛好合身的白襯衫,背後統一燙了三條線。
還不到五點,天色提早烏黑,刹時風強雨驟。來者老中青三人,中間世代的女子眉宇已見細紋,共撐一把臨時從便利商店買來的透明雨傘。逃難進門,立刻笑了出來,成了忘年會場眾人囑目,非正式討論的焦點話題。女子注意到服務生制服背後的三條線,稍年長的男生向她解釋,燙三條線是我們這一代小時候的流行啊!話聲將畫面帶回每日通學路上,當時令人欣羡仰慕,鐘情暗戀的不良少年,太保太妹,彷彿自己的背後正就是那樣。
就在這個瞬間,她看到窗枱上灑下一片陽光,耀眼燦爛,並且清楚知覺意識並未返回過去,所有的感覺都是現在式的。餐廳是現在的,侍者是現在的,在座共食共飲的人是現在的〔更且有好幾位機構裡的同事,之前根本沒見過,雙方之間的認識還有待未來。〕自己的年齡、餐飯間談論的諸事,笑語,連帶引發的懷想,全都是現在的,只是那陽光......
她想到以前和自己一起坐在此塊地盤已經拆毀改建的騎樓麵攤,就眼前所見任意編纂故事那個人,總愛援用一些玄學理論,推敲此刻眼前這片陽光是否和以前某刻所見是同一陽光?她朝陽光裡細看,所有時代記憶,偏向喜好,流行價值和用心交陪過的人,還有直到晚近才清楚意識自我人生偶然走上的全部十八條岔路,全都在那片陽光裡,內心不由得一陣緊縮。她緩緩放下手中食箸沉思,一會兒又忍不住轉頭回眸,想再多看一眼窗枱上那片昔時的陽光。正好目睹太陽瞬間落山,天色暗黑,豆大的雨珠叮叮咚咚密集打在映現出自己樣子的窗玻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