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禮拜我要鏡光先跟棋院那邊請假,等段考結束再恢復訓練。
看他寫考卷的樣子已不太有過動兒的特徵。之前,被安置在最邊緣四角落的他們,會在垃圾車經過時發出奇怪竊笑,23號甚至會開玩笑:
「林自強,你的專車來了喔。」
這節是我監考數學,考試時間才過十五分鐘,其中一個舉手了:
「老師。」
故意忽視。
「老師。」他又喊,全班被擾動。
我抬頭。
「老師,那隻鳥真的很吵。」
上次,上次,再上次,他都舉手反應了這個問題,只要在寫考卷的時間,他的耳朵就會被任何一隻鳥入侵。
「老師我可以出去把那隻鳥斃了嗎。」
他真的已經忍不住,作勢要衝出去的樣子。同學看到他被一隻鳥惹毛的樣子,幾個先爆笑,接著哄堂大笑。
四角好不容易滅了一角,現在的鏡光遠看過去,像打禪的老僧。他冷冷掃過一題一題的試題,臉上出現欣賞畫作的表情。
我從講桌看著沈寂的這一角,是什麼力量讓這一角定靜了?幾乎有一個月不曾和鏡光講半句話。直到考試結束,他才在辦公室聊起那段瓶頸,沒什麼劇烈起伏。榕樹的葉子在下午四點鍍上金,油金色亮點顫動起來,形成一片富裕豐餚的金海。
「缺了這麼多課,有辦法應付嗎?」我問。
「還可以,我有利用晚上的時間複習。」
「棋院那邊呢?」
「上個星期是新人王賽,院生和職業棋士的比賽。」整個人燦燦煥煥露出詭異的笑,「我從來不知道我可以下出那樣的棋。」
突然,我走到影印室,再折回手上已多出一個棋盤。
「能覆盤嗎?」
這年紀的語言能力是發育不全的,永遠有無法言及的區塊,這缺漏讓他們的形體多少呈現歪曲,即便是鏡光也是。
我買了一副棋盤放學校預備著,鏡子是折射那隻鬼用的,棋盤則是我窺探鏡光思想的顯影劑。這不光明動機讓我看起來賊賊的。
鏡光解釋:「我對上的職業棋士是四段的朱育賢耶。我黑、他白。」
我站俯視棋面,看著它開始顯影,這真的是很特別的經驗,它像是一個螢幕——透視大腦的螢幕,同時間可看到兩人的大腦運作。一手牽連出下一手,分分秒秒都在變動,好生動,像是書法家在結構著字體的章法,隨時依佈白在做調整。
雙方此刻形成互殺局面,朱育賢的白棋從外側打吃,這手交換是沒必要的,多這一手導致對殺失利。又加上沒有搶先在右邊定形,跑出左側強行一顆棋筋,就這一顆棋筋,一步錯步步錯,後悔莫及了,這個時候再轉回右側爭奪為時已晚。
我似乎可以看到朱育賢的左手正鬆開領帶,西裝就快穿不住了。
目不轉睛的看著鏡光播放這327手,這毫不遲疑的流暢每看到一次,驚嚇一次,他的體內有多少空白錄音帶?當我思緒飄移時,他說:
「這一戰,我感覺變強了。」
盯著棋盤上的顯影劑,默默點頭。我瞥到他桌下緊握的雙拳,不久幽幽地說:
「我想變得更強,想下更多的棋,下出更多這樣的棋。」
他的眼裡波光粼粼,正享受烈火的鍛造。
我突然冒出:「鏡光你變了。」等這句話傳回自己的耳朵時,又冒出:「抱負。」
他沒聽清楚我講什麼。
「你沒發現你變很多嗎,好像另一個人,⋯⋯有抱負的人。」
他笑得很靦腆,想起自己之前的惡形惡狀。
晚上,鏡光房間,一人一鬼跪坐地板上,現在的鏡光像個研究生,正接受指導教授的指導。佐為態度變得十分嚴厲。
「小光,這裡不要用小飛,要用大飛。[1]」佐為。
「大飛?小馬步不好嗎?」
佐為解釋:「如果大飛是一百分的話,小飛只有九十九分,到現在為止以你的水準用小飛是沒問題,小飛步雖不易犯錯,但後面的棋步很容易被掌握。相較下,大飛會讓局勢變得更複雜,出錯機率也相對提高。」
「是喔!」
佐為不想馬乎放過:「現在的你一定要克服這障礙。」
「好,我來試。」
⋯⋯來到中盤,佐為整尊坐在那沒有任何反應。鏡光提醒:
「輪到你了。」
佐為依舊沒反應,兩手關鍵的判斷錯誤,讓鏡光此刻有些焦慮。
折扇歇在腿上,佐為仍不為所動,只冒出:「你在躁動⋯⋯。」
「蛤。」
「行棋失去章法是圍棋最忌諱的事。躁動使人輕易放棄一盤還具希望的棋局。」「越是急於求功,越是招來失敗。」
佐為犀利地映照出鏡光的心理裂縫。
「我就是這樣敗掉的?」
「沒錯。」
早自修時間,每班都有個學生雙手捧著一個鞋盒走出來,從各個樓層的教室走出來。一定是雙手,但哪個牌子的鞋盒就不一定了,NIKE、PUMA、adidas,紅盒、黑盒、白盒⋯⋯。這些捧著鞋盒的學生,在同一個時間走向學務處。學務處入口處有一面置物櫃,每個置物櫃上面都插著一把鑰匙,由各班負責人保管著鑰匙。
紙盒的重量沈得很,全班二十幾支手機疊放在紙盒,鎖進去了。感覺像躺在同一個墳。
中午,批改的聯絡簿突然出現共同的交集,札記裡提到他們最想燒掉的物件是小藍本。走廊上,我撿到一本沒寫名字的小藍本,[2]第一頁打開。
吃 eat ate
遇見meet met
得到get got
給予give gave
失去lose lost
⋯⋯⋯⋯
被罰寫的動詞,現在與過去式都不能省。
但弔詭的是,在學生的現實世界中沒有過去式,他們體驗世界的時態永遠只有一種——現在進行式。
錯誤的地方,在紅筆訂正之後永遠還是錯的。這小藍本的原子筆痕跡,其實下一秒,就不存在了,它是一種立即消失的筆跡,只有批改者的眼睛看得到,書寫者看不到正在重複的「多雲cloud」,也看不到重複十遍的「風wind」,當他移到下一行時,風就把上一行的cloud吹走了。「遇見」等於「得到」等於「失去」,它們快到像是同時發生。
鏡光永遠在交集之外,非常外圍,沒用籃球、沒有補習班、沒有女友,現在也不用訂正或罰寫,所有構成一個國中生的重要因素都沒有,他像住在另一個星球上的人。
學生的惡作劇很簡陋,沒有太過複雜的設計,純粹想看你發怒。
而你,只能冷處理,對所有一切都是。
假裝沒看到貼在門楣上的符咒,雖然那黃色紙張被風刮得啪啪響。假裝沒看到白板寫著「中壇元帥」四個大字,但那四個字就在講桌的正前方。台下一陣交頭接耳窸窸窣窣,你腫了,她要發飆了。直到下課鐘響,我才冷冷的說:「畫的人,負責把它恢復原狀,下午三點之前必須搞定。」
現行犯的是昨天連請兩天假去遶境的,他只是延續著廟會氣氛即興創作。這“懲罰”整個下錯藥,中壇元帥更嗨了。等我下午去巡掃地工作時,已經看到講桌被扛起來,上面的文具掉了一地,兩人一前一後、左右搖晃,聲勢浩大的從前門出、後門入,追隨的信徒雙歡天喜地嚷嚷,他們⋯⋯他們正盛況空前地在教室遶境起來。
好暈,他們在遶境,他們正在遶境,神轎被抬起來了。
遶境路線從右穿廊到左穿廊,從教室到廁所外。霎那間,我慶幸自己不是轎上的神明,哭笑不得、哭笑不得。
我以管理者的身份發出喝止,但我的內部不知道怎麼去面對這種非理性,這種異質的身體讓我厭惡。看著這樣的身體,它不是被鬼附身,它像染上流通於人與動物之間的狂犬病,莫名的活躍,一個快速傳染給另一個,意識混亂,隨時有不可自制的興奮感。我看到的一群中樞神經系統已被不明物控制的學生,這病毒專挑這種很燥的身體,起乩的身體。
他們正在起鬨,我貼任何符咒都沒有用,「燥」的易燃性,可讓東西瞬間燃燒起來。我想到昨天半夜,另外一隻無法入眠的三花貓,在客廳、廚房橫衝直撞,物品不斷跌落、重摔,我只能翻個身,把耳塞塞牢一點。
遇到這該死的爆衝期,急衝時的貓爪,是從水平地面衝上紗門,完全無垂直高度的障礙。
這個班,在旺盛精力的翻攪下,湖水沒有清澈的時刻,隨時看去,都是濁的。
鏡光彷彿不在這湖裡頭,他杜絕在傳播鏈之外。
只有水波不興的沈澱,才有機會預視更遠的棋步。
棋力與一種穿透性的視野有關,他的體質因圍棋異化了。
[1] 大飛:是指原有棋子呈「目」字形的對角交叉點處行棋。
[2]「小藍本」於本書指的是英文作業本。16開大小,薄薄一本,因封面為天空藍所以暱稱「小藍本」。其封面的上方有藍、白條紋,下方空格可分別填寫校名、教師、班級、姓名、座號。封底的內頁,有灰色字體印著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的四種字體與發音,上為印刷體大小寫,下為書寫體大小寫。每內頁有綠色橫線24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