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虛擬紀錄片」裡的真實?在人的外面套了虛擬的殼就看見了人的裡面?成像的虛擬世界所記錄的真實,就是人類「裡面的外面」。
《末日小隊請登入》
一、【裡面的外面】
《末日小隊請登入》最震撼我的一幕,不是多麼精緻壯闊的遊戲景緻與吸睛奇觀,而是在遊戲中有位被攝者受訪到一半時,其現實世界中的孩子突然哭了,以至於她需要暫時掛機中離,本片的畫面就這樣極度刻意地停留在這位受訪者的「人偶」上數秒,讓我們聽見受訪者關切著孩子的聲音逐漸遠去,彷彿讓我們聽見了這只虛擬軀殼裡面靈魂的聲音,即為那些不直接回應於所在世界(在此指遊戲世界)中的「內心小劇場」,好像這個人腦裡突然閃過一個意念,然後就恍神飄掉了一樣。
然而,在現實世界中,我們面對著眼前的某位軀體,卻無法聽見他裡面的聲音,或窺見他裡面的心理活動,似乎只有遊戲能在某個層面上具現這種軀體與靈魂的關係;動動手指與感官,就可以操控一副軀體奔跑、跳舞、拍紀錄片,甚至殺人。
人類困於肉體,難以將意識與實體剝離,在遊戲中卻能輕易地如靈魂出竅般將自我意識化,而這有別於《阿凡達》的傑克從癱瘓的肉體出竅到健壯的藍色軀殼,因為傑克會感受到所在軀體的疼痛、疲憊等來自肉體的正負向回饋,而直接影響了傑克仍然只得選擇保持意識與實體軀幹的平衡。
但身處於虛擬遊戲中的意識,並不需要為大多的生理反饋負責,甚至在身心上都無感的,跳舞不會累,殺人也不會愧對,以至於這樣的意識在代價大幅減少的情況下,就給予了更多的拉力與動機去從事在物質世界裡付不起代價的極端行為,而從中得到人性的解放,換句話說,也就暴露了人性的真相,讓這層穿在玩家「外面」的「虛殼」,呈現出了玩家人性「裡面」的「真實」,也就是說,我們在虛擬紀錄片中,所記錄到的真實,是一種人類「裡面的外面」,透過不同的媒材(例如:各類虛擬遊戲),實驗出人性內在中不同面向「裡面的外面」。
這是其它紀錄片形式難以企及的,可見「虛擬紀錄片」的至關重要的獨特性以及勢必蓬勃發展趨勢,尤其是真人紀錄片在意識受制於物質、軀體的條件中,我們就很難在現實中捕捉到平凡小人物們極端的具象。
二、【真實的虛構 vs. 虛構的真實】
《DAU:退變》(2020)最具爭議性的一場戲,就是讓觀眾眼睜睜地看著電影裡的人把一隻活生生的豬給不人道地斬首,這雖然是一個傳記式的改編作品,但它仍是以劇情片虛構的本質作為呈現,而裡面的豬卻是在虛構中真實地被活活虐死。
反觀《末日小隊請登入》前段的一場戲,受訪者是一群在遊戲裡為所欲為的「恐怖份子」,在房間中,我們看到了一個被此集團挾持的人質,姿勢屈辱地躺在桌上,並被作為寵物與玩具戲稱為「小公主」,受訪者甚至還盛情邀請導演一起吃了這個「小公主」,而就在一聲細微的哀求中,這名人質就在剎那間慘遭了戲謔的處決,隨之而來的是恐怖份子們的笑聲。
這樣的殺人必然是虛擬的,但殺人的動機與慾望是真的嗎?或許我們可以反駁,因為在遊戲裡並不會真的對誰造成實質的傷害,殺人也不用承擔什麼實際的後果,而且這些行為本來就是遊戲機制的一環;然而,若我們姑且不提是否有些人質有相關受虐癖好,這種羞辱式的言行在大多現行的連線遊戲中都是有可能導致施暴玩家被禁言或懲處,而在現實世界的戰場上,更是嚴重的犯罪。
不難想像,當我們感受不到任何代價時,或許真的會殺人,而且是為了滿足某種虛無的慾望而殺人,在虛擬的世界裡,在層層屏蔽責任的換頭下,我們「裡面的外面」暴露了我們滿滿暴力與嗜血的慾望,而在這個社群媒體串連起現實與虛擬的世界中,我們可能已經以「鍵盤俠」的角色參與了多場我們自以為無心的謀殺;所以,在真人片裡真殺生跟在虛擬片裡假殺人,究竟哪一個真正紀錄下了真實的殺戮呢?我想,必是兩者皆是。
但值得思辯的是,《末日小隊請登入》對「殺人」議題的處理,其實既可稱之缺失,也可謂之高級,全片幾乎沒有實際呈現出在《DayZ》這個遊戲中死掉的後果為何,所以我們很難在沒玩過《DayZ》的前提下去判斷被殺玩家的處境與損失會是什麼,也就更難去衡量無理殺人者有多惡意或多有成就,更無從判斷讓其他玩家受盡羞辱後死亡,是否為此遊戲必要的一種進行方式?導致我們幾乎無從去論述死亡在這個遊戲究竟算什麼?死亡後原地復活、死亡後被清空裝備回到紀錄點、死亡一切歸零回到遊戲起點⋯⋯光這幾種不同遊戲的死亡與復活機制,就足以讓一次次的虛擬死亡指向截然不同的意義。
反之,這同時也是本片高級的點,當我們對死亡的代價與責任不加以強調,甚至因為大多觀眾沒有玩過此遊戲而失去對死亡代價的評斷能力,那麼「死」在本片就幾乎不受任何遊戲機制所賦予的價值與意義所定義,死就是死了,便純化為寓意於現實世界的一個決定、一個失誤,好使得電影尾聲所突發的「連環自殺」所直接聯想的不是玩家後續會怎麼復活或是其它生之處境,而是一種就在這個當下對「死亡」本身的抒發與表達,模糊了真實與虛擬的邊界,玩家們所創造的殺戮無論是對自己或是他人,指向的都不再是達成遊戲機制上的動機,而是人性根本的動機,是「假如現實社會如《DayZ》這樣混亂」,那他們就會在現實世界裡殺人的那些動機。
所以,回應第一點所疑慮的,那些羞辱式的殺人,那些慾望與快感,那些不再受任何思想系統制約的惡意,是真實的,只要現實世界開始趨近於遊戲中的某些失序,就如《蒼蠅王》(1954)所直指的那樣,再單純的孩子,因戰爭落於無序的荒島中,湧上他們心頭的殺戮,來自的不是生存的壓力,而是自然的人性。
三、【虛擬的神蹟,真實的絕望】
《末日小隊請登入》的片尾,簡直是一個過於高級的淒涼大笑話。在遊戲中自詡為「牧師」的玩家,在感悟完自己於現實和虛擬交織的錯置後,彷彿與這個遊戲、玩家、觀眾們告別一般,頭也不回地往海裡走,但令人噴笑的是,我以為他要自盡,沒想到他就如耶穌一樣「行在水面上」。
這是一個史詩神作級別的電影收尾,只有走到被水滅頂之處,人才得以死亡,但行在水面上的人,永無盡頭,猶如跳樓卻跳進無底洞,永無粉碎,那這個除了不斷下墜之外什麼也做不了的人,是死還是活?而不可能真實發生在現實中的「神蹟」,在虛擬世界裡又是何等不足為奇?茫茫大海中,牧師還在無盡地走著,已經成為了畫面中央的一個黑點,突然令人有股衝動想喊他:「回頭是岸」,但在岸上或在海上又有什麼分別呢?當人能行在水面上,岸就不復存在。
這是究竟是一種戲謔信仰在虛擬世界裡被揭底「裡面的外面」之殞落?亦或是某種永不回頭的盼望?而它所反應的,豈不也是這個人類世界「裡面的外面」?當最後那些現實世界裡的空景一一浮現,在懷鄉之餘,不禁令人深思在那麼精緻的遊戲世界裡,最後所放入的現實世界卻是如此粗糙,而我們又是以什麼樣的材質身處於哪裡呢?我們從窗戶、從眼睛、從螢幕/銀幕中、從內心所看到的那個世界,究竟是裡面還是外面?究竟是真是假?
而我們是否終究被困在哪裡?遊戲裡面那副虛殼?現實外面這副軀體?亦或是根本困於一個形而上名為自我的意識裡?那或許就是真正的絕望吧?我看不見也摸不著任何困住我的牢籠,但我就是被困住了,似乎只有那個牧師在火爐旁睡著的下午,暫時嚐到了,絕望世界裡的自由是在團聚中片刻的寧靜,因為那令我踏實而安心。
規避了刺激的戰火與冒險旅程,徘徊於生存遊戲中的日常與對話,裡面與外面,漸漸成了同面,而同面的反面,如坐在影廳的我,思考著,我在哪面?
《末日小隊請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