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港的晨霧裡,我總想起新界祖屋後園那株菩提。十歲那年雷雨夜,祖母執著油燈照我看樹心年輪:「數數看,這圈記錄著五十年來最冷的冬,這道裂痕是某年盛夏雷擊留下的,最外這圈嘛...」她的銀簪在樹紋遊走如占卜師的靈擺。腐木香氣裡,時間忽然有了形狀。
樹木學家用碳十四解碼年輪,甲骨專家從龜甲裂紋窺探商周氣候。世間萬物原都是時間的密碼本。那年在大英博物館看維京戰船殘骸,千年橡木年輪竟與《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記載的嚴冬暗合。北歐海盜的斧痕與氣候曲線重疊,恍見長船撞破北海浪濤時,船艙滲入的冰霜正偷偷在龍骨刻下記號。
敦煌藏經洞的經卷,何嘗不是文明年輪?斯坦因拍去積塵的瞬間,千年前抄經僧的呼吸與二十世紀探險家的鼻息在洞窟交纏。那些被西夏鐵騎截斷的筆跡,倒似樹木遇旱收縮的年輪,將驚惶凝成永恆的停頓。王道士看守的何止是佛經,根本是整箇中古世界的時間切片。
最驚心動魄的年輪在人類文明紀念館。那具永遠停駐的座鐘,熔化的指標與混凝土拓印的光影,比任何樹紋更凜冽地記載光的形態。先哲說「苦難之後語言皆顯蒼白」,我凝視那些嵌著礦物結晶的殘垣,恍惚看見時光將暴烈淬煉成青銅銘文——所有未能言說的,終將以靜默啟示永恆。
科技時代的年輪藏在意想不到處。矽谷工程師給我看過晶片剖面圖,納米級的金屬沉積竟與松木年輪異曲同工。他們在無塵室裡堆棧的何嘗不是另類時間膠囊?某日考古學家或會對著量子電腦的矽晶圓驚嘆:「看這突增的晶體密度,正是人工智慧突破奇點那年!」
在京都醍醐寺見識過最禪意的年輪。茶人將百年古欅剖作茶盤,年輪自然形成山水紋理。雨季木紋微凸如雲嵐,旱季收縮成皴筆。三島由紀夫若見此物,定要感慨「美在凋亡前綻放的悖論」。茶湯在年輪間流轉,恍如將歲月沏了又沏。
重返祖屋那年,菩提早已化作大地年輪。樹墩上的漣漪仍蕩漾著祖母的銀簪、某個盛夏的雷火,還有我親手刻下的銅星。鄰童將滄桑斷面當作畫布,蠟筆金魚遊過深淺皺褶。恍然驚覺青銅器饕餮紋與童稚筆觸,原是同種時間語法——所有鄭重其事的銘刻與漫不經心的塗寫,終將在季風裡等量齊觀。
深夜讀《莊子》「朝菌不知晦朔」,抬頭見腕錶螢光指針與窗外星輝同頻閃爍。霍金說時間是熵增的箭矢,佛經謂之「成住壞空」。或許年輪真正的秘密,在於教我們讀懂所有刻度都是妄念——當劍橋實驗室用激光測量普朗克時間,敦煌壁畫飛天仍在琵琶弦上彈奏永恆。
後記:心理學家說人腦記憶結構酷似年輪,創傷如蟲蛀形成獨特紋理。若然,我那圈對祖母油燈氣味的執著,該是二十歲那層最深沉的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