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方馬克思主義到後現代主義的雙重批判,看開放的博覽會如何成為富裕階級的文化消費場域
【緣起】
在資本主義精心編織的語境之下,一場琳瑯滿目的藝術展覽,其本質從來就不僅僅是單純的藝術陳列。
它更像是一個經過精密計算的社交遊樂場,一個既能滿足你捕捉美麗瞬間的渴望,又能巧妙地營造出你品味獨到的假象的完美場域。這是一種將潛藏於現代社會的集體焦慮,轉化為社群媒體上虛擬讚數的詭異文明病。2025年5月的台北南港展覽館,正上演著一齣名為《台北當代藝術博覽會 Taipei Dangdai》的喧囂劇目。展館內部人潮聚集而悠閒,身著低調華服的參觀者穿梭於各個展位之間,琳瑯滿目的藝術展品在燈光照射下閃爍著誘人的光芒,彷彿世間所有的藝術珍品都匯聚於此。而我,身處這片看似繁華的景象之中,一邊漫不經心地觀察著那些忙著打卡自拍的參觀者,一邊在內心深處不斷地追問:
究竟是誰真正地在欣賞這些展覽?
又是誰的作品被陳列展示?
而又有誰,在這場精心設計的幻象中,被徹底地看穿了其背後的本質?
其實我年輕的時候挺左派的,所以這篇短評我將勇敢地借用"西方馬克思主義"那鋒利的批判之刃,以及"後現代文化理論"那冷峻的反思之眼,嘗試對這場經過高度策展的精緻美學幻覺進行深刻的解構。我將剖析,這場看似開放的藝術博覽會,是如何被資本那雙看不見的手,披上了一層又一層誘人的糖衣,使得人們在吞嚥的同時,仍然天真地以為自己正在經歷一場提升自我品味的文化洗禮。這也許不僅僅是一場藝術的展示,更是一場資本邏輯與文化權力相互交織的複雜遊戲。










一、表象之下的結構:從展區分類看資本邏輯的美學包裝
本次《台北當代》藝術博覽會煞有介事地劃分出三大展區,分別是聽起來充滿未來感的「當代網域」、古典雅致的「藝韻匠心」,以及寓意著無限可能的「新生維度」。
這三大展區的命名,初聽之下彷彿是藝術世界中三個充滿魔力的神秘結界,各自承載著不同的藝術能量與風格。然而,若我們撥開這層精心營造的迷霧,便會發現其背後隱藏著一套精密的文化資本分區治理術。
這不僅是對藝術品類的簡單劃分,更是對『潛在買家』和『社會階層』的精準定位。
首先,「當代網域」這個展區,毫無疑問是本次博覽會中最耀眼的藝術權力中心,堪稱名副其實的藝術豪宅區。能夠在此佔據一席之地的,無一不是像 Karsten Greve、Almine Rech 這樣聲名顯赫的頂級藝廊。而坐鎮其中的藝術大師,例如 Giorgio Morandi、Louise Bourgeois 等人的作品,其市場價格早已高到令人咋舌,甚至連在它們面前輕輕呼吸,都會讓你覺得自己身上的空氣不夠昂貴,彷彿玷污了這些無價之寶。
在這個區域,藝術的審美價值似乎退居其次,真正被販售的,是一種與之相關聯的社會地位和文化資本。購買這些作品,不僅僅是擁有一件藝術品,更是獲得了一張躋身上流社會的入場券,一種無聲卻極具份量的身份標籤。
其次,「藝韻匠心」展區則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氛圍,它巧妙地將藝術空間轉化為一間陳列精緻商品的買手店。在這裡,原本充滿生活氣息的陶瓷、樸實溫暖的織品,以及飽含手工溫度的藝品,不再被視為尋常百姓家的日用之物,而是被賦予了「設計感」這個時髦的代名詞,搖身一變成為中產階級追逐品味的對象。
那些原本可能在阿嬤手中代代相傳的編織品,經過資本的妙手回春,被重新包裝,出現在藝術手冊的精美推薦中,成為無數追求生活質感的年輕人競相購買的「文創商品」。而這正是當代資本最擅長的文化魔術之一:它能夠將原本與貧困、樸素相關聯的物件進行美化,然後以更高的價格重新出售,從中攫取巨大的利潤。這種對文化符號的挪用和改造,不僅模糊了藝術與商品之間的界限,更暴露出資本將一切都納入其增值體系的野心。
至於「新生維度」展區,其設立的初衷或許是為了展現當代藝術的多元面貌和新銳力量,但其運作邏輯依然難逃資本的宰制。這個區域看似為年輕藝術家提供了一個展示才華、實現夢想的舞台,但實際上,它更像是一個經過精心設計的有條件的夢想培訓營。
那些所謂「被看見」的青年藝術家,往往需要在進入這個舞台之前,就已經嫻熟於一套自我推銷和迎合市場的策略,他們必須先學會如何將自己的創意自我馴化,並轉化為「可售出」的商品。他們的藝術創作,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畫廊、藏家以及市場趨勢的影響,真正的自由想像空間被無形地壓縮。
二、從馬克思到馬庫塞:青年藝術家的自由想像,是誰設定的?
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赫伯特·馬庫塞提出的「再壓抑性解放」理論,恰好可以精準地解釋這一弔詭的現象——表面上,這些青年藝術家似乎擁有了充分的自由進行創作,可以盡情揮灑他們的創意和想像力。然而,在實質上,他們的創作卻被牢牢地限制在資本主義所能接受的邊界之內。
他們可以嘗試各種新穎怪誕的藝術風格和表現形式,但其作品的內容和主題卻往往被巧妙地引導,以避免觸及過於敏感的政治議題,或者挑戰既有的社會秩序。他們的藝術可以呈現出足夠的抽象性,以迎合一部分追求前衛的觀眾,但同時又必須保持一定的可理解性,以確保能夠被更廣泛的市場接受。
換句話說,這些青年藝術家在進行創作時,往往需要考慮到他們的作品是否具備足夠的「社交媒體友好性」:是否能夠輕易地被拍照、被標註、被轉發,最終轉化為實際的銷售額。
更理想的情況是,他們的作品最好還能夠順利進入當下炙手可熱的 NFT(非同質化代幣)平台,搭上這股數字資產的炒作浪潮,從而實現其藝術價值和商業價值的雙重提升。因此,這些看似充滿自由想像的青年藝術家,他們的創作實質上是在一套由資本邏輯所設定的隱形框架內進行的舞蹈,他們的「自由」往往只是一種被精心設計和引導的表象。
三、Pulling the Plug:視覺奇觀下的假批判,真娛樂
本次《台北當代》特設的 Pulling the Plug「斷電」主題特展,僅從其字面意義上來看,似乎是旨在表達對於當前科技過度發展和其潛在負面影響的深刻焦慮。然而,當你真正置身於展覽現場,仔細觀察那些被精心佈置的展品時,你也許會驚訝地發現,它呈現出的氛圍更像是一個充滿未來感的科技主題遊樂園,而非一個引發嚴肅反思的批判空間。
巨大的螢幕上播放著令人眼花繚亂的影像,各種互動裝置發出誘人的光芒和聲音,整個展覽空間瀰漫著一種歡樂而奇異的氛圍,彷彿下一秒就會有一個擬人化的人工智慧從某個角落走出來,用甜美的聲音對你說:「你好,歡迎來到我們的反烏托邦裝置體驗。」
法國後現代思想家尚·布希亞曾精闢地指出,在一個由無數擬像所構成的世界中,我們所面對的不再是真實的客觀現實,而是經過各種符號和媒介層層美學包裝的「像現實」的複製品。
而本次「斷電」特展恰恰生動地印證了布希亞的這一深刻洞察。它似乎在向參觀者傳達著「我們正在嚴肅地批判科技的負面影響」這樣一種姿態,但展覽現場的種種設置和呈現方式,卻與科技公司夢寐以求的行銷場景如出一轍。那些炫目的視覺效果、新奇的互動體驗,以及充滿未來感的設計,非但沒有引發人們對於科技倫理和社會影響的深入思考,反而更容易激起人們對於科技本身的嚮往和好奇。
這種看似批判實則娛樂的展覽模式,巧妙地利用了人們對於科技議題的關注,將其轉化為一種消費體驗。參觀者在展覽中拍照、互動、發布社交媒體,看似是在參與一場關於科技的反思,實質上卻成為了科技公司潛在的受眾和免費的宣傳者。
這種將嚴肅的社會批判轉化為輕浮的娛樂消費的現象,正是當代資本主義將一切都納入其商品化邏輯的典型表現。它通過提供一種經過精心設計的「批判」體驗,消解了真正的質疑和反思的力量,最終鞏固了既有的權力結構。
四、藏家的代際演化與資產再現:YPA 與 Taipei Node 的階級假面
你或許注意到在本次《台北當代》的宣傳資料中頻繁地看到一個縮寫——YPA,它究竟代表著什麼?簡單來說,YPA(Young Professional Collectors)就像是一個專門為年輕有為的金主們量身打造的文化展示攤。它試圖營造出一種「藝術收藏不再是老一輩富豪的專利,年輕一代也正在崛起成為重要的文化力量」的氛圍。
然而,所謂的「亞洲年輕藏家」真的是一種新興的文化力量嗎?
這個群體通常指的是那些年紀輕輕就已經擁有雄厚財力、並且有著良好教育背景和光鮮社會地位的新創家與企業二代。他們參與藝術收藏,在很大程度上並非出於對藝術本身的熱愛和深刻理解,而是將其視為一種展現自身財力和品味的方式,一種在社交場合中進行文化資本展示的工具。
他們往往受到上一代收藏家和藝術市場趨勢的影響,其收藏行為更多地是資產配置和社會地位的再現,而非真正獨立的文化判斷。他們的存在,更像是主辦方用來向外界傳達「這屆展覽充滿活力和潛力,吸引了年輕一代的富裕階層」這樣一種信號。
而另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是「節點台北」(Taipei Node)的出現。
乍看之下,這個平台似乎是為了幫助台灣本土的藝術家打通國際藝術市場的任督二脈,為他們提供更多與國際策展人、畫廊和藏家交流的機會。
然而,如果我們仔細分析其運作模式,便會發現它實際上更像是一場由藝術家自費參與的名為「國際認可」的大型真人實境秀。藝術家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和金錢來準備參展作品、參與各種活動,以期獲得國際藝術界的關注和認可。
然而,這種「國際認可」往往帶有某種隱形的文化偏見和權力結構。
藝術家想要在這個舞台上獲得成功,往往需要符合歐洲策展人心目中對於「亞洲當代藝術」的刻板印象。他們的作品最好帶有一些東方的神秘感和禪意,同時又要能夠巧妙地融入當下國際藝術界流行的議題,例如人工智慧、永續發展等等。換句話說,這些藝術家需要呈現出某種既具有「異國情調」,又能夠被西方主流文化所理解和接受的形象。
他們可以嘗試一些前衛的藝術形式,但最好不要過於激進地批判社會現實,也不要過於晦澀難懂,以免讓國際觀眾感到困惑。簡而言之,他們需要看起來「夠像樣」,但又不能太過真實地展現本土的文化脈絡和社會議題。這種對藝術家及其作品的篩選和塑造,恰恰暴露了國際藝術市場中潛在的階級和文化權力差異。
五、後現代的深度失落:藝術如何成為可被打卡、可複製的風格檔案
美國著名的後現代文化批評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曾深刻地指出 :
後現代文化最顯著的特徵之一便是「深度的消失」。
在《台北當代》的展覽現場,我們所看到的恰恰是這種「有圖有真相,無意義也能分享」的後現代文化邏輯的極致體現。
在這樣的語境下,每一件藝術作品似乎不再需要深厚的歷史背景、複雜的文化脈絡,甚至不需要傳達任何深刻的思想內涵。它們存在的首要價值,似乎僅僅在於能否構成一個足夠吸引眼球的自拍背景牆。而每一位前來觀展的觀眾,也似乎不再需要花費心思去思考藝術作品的本質和意義,他們的首要任務,只是找到一個最佳的拍攝角度,然後在社交媒體上輕描淡寫地標註一句「#我在台北當代」。藝術,在這樣一場場精心策劃的展覽中,逐漸淪為一種可以被快速編碼上傳、快速消費遺忘的風格庫存,一種可以被輕易複製和傳播的社交媒體內容。
你以為你花錢購買的是一幅承載著藝術家心血和思想的畫作嗎?或許你真正購買的,只是一段在社交場合中炫耀的資本,一種在朋友聚會上輕描淡寫地說一句「我有在看展啦」的文化認證。
藝術的真正價值和意義,在這樣一場場以資本為導向的文化展演中,被不斷地稀釋和消解。它不再是引發思考、觸動心靈的媒介,而僅僅是一種可以被消費和展示的符號。
六、誰在看展?誰被展出?觀眾作為文化商品的結語批判
或許我也天真地以為自己是這場藝術盛宴的觀眾,是站在聚光燈外審視一切的旁觀者。
然而,從資本運作的邏輯來看,妳跟我本身很可能也是這場展覽精心設計的展品之一。
從現代行銷學的角度來看,一場成功的藝術展覽需要實現多方共贏
- 藝術家需要獲得足夠的曝光度
- 畫廊和藏家需要從中獲取經濟利益
- 而觀眾則需要找到一個充分的理由,將他們參與這場展覽的經歷發布到自己的社交媒體上,以證明自己並未缺席這場文化盛事。
而我們,作為一名普通的參觀者,恰恰扮演著那個在社交媒體的限時動態中露出微笑、站在藝術裝置前比出剪刀手的「第三人稱證明」的角色:我們的存在和參與,恰恰無聲地證明了這場展覽的價值和意義,證明了它的成功。
德國社會批判理論家西奧多·阿多諾所批判的「文化工業」,在這裡呈現出了一種更加隱蔽和精緻的升級版本:它不僅僅是將藝術作品商品化,更是將觀者的參與本身也納入了商品化的過程,甚至連你站在一件藝術品前發呆的那短短五秒鐘,都被賦予了某種潛在的商業價值。
我們的每一次點贊、每一次分享、每一次評論,都在無形中為這場資本主導的文化展演添磚加瓦。
這其實不是一場展示藝術的展覽,而是一場展示資本如何精巧地駕馭和操控文化的技術展
當我們滿懷期待地以為自己正踏入一座神聖的藝術殿堂,去感受那些蘊含著人類智慧和情感的傑作。然而,我們最終卻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由資本精心設計和佈置的階級劇場之中。
在這裡,藝術不再是為現實發聲、批判社會不公的力量,而是被巧妙地轉化為裝飾現實的工具:就像一張華麗而昂貴的牆紙,被小心翼翼地貼在資本主義這座宏偉大廳的牆壁上,看起來高貴典雅,實則隔音效果極差,根本無法阻擋外部真實世界的喧囂和真實的聲音。
而我們這些看似在欣賞藝術的參觀者呢?
我們就像那張華麗牆紙上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圖案,一同參與這場展覽,一同被這場資本的幻象所消費,然後一同發出讚嘆:「好美喔!」
最終,我們轉身離開,回到各自的生活,周遭的一切與我們心靈,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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