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解釋力最強的三種元觀念便是物理學、演化論與經濟學。」
我聽說執中學長曾經說過這樣的觀點。
隨著年齡稍長,也感到其他解釋力強大的理論,比如宗教文化的影響、地理位置對民族發展的差異,甚或父權與資本的結構。
但不論如何,物理學、演化論與經濟學確實是重中之重。而縱然三個領域都廣袤深邃,但以思辨素材的角度,依然能夠感受到演化論及經濟學的素材價值。
演化論提供的底層邏輯是:生物會有現況,都是為了適應環境。凡存有的感官,都是服務我們的利器。
此處之感官,不只可以用在五臟六腑等外在軀殼,更是七情六慾等內在情緒。
在演化論面前,情緒無所謂正面負面,只有他為什麼需要被保留。
當討論到「有一杯喝了就能忘記悲傷的水,我要不要喝?」的時候,思辨就會聚焦到情緒的價值。
經濟學也提供了一個簡單的原則:市場會自然調節到最適點,資源會留到適當的對象手中。
當然,經濟學所謂「市場」並非只有金融貨幣,所以黃牛票、學雜費限制,吃到飽文化、特區經營產業,都有經濟學的身影,而如愛戀的情感關係,如知識訊息的學經歷證明,背後也是由無形的手協助運轉。
可以說,演化、經濟二說的核心宗旨提供了我們「思考原因的方法」,對於思辨大有裨益。
但我也一直很好奇、苦思不解
那物理學,又有何妙用?
物理學,當然是解釋世界運轉的元觀念。
小至風扇運轉、蘋果落下,大至行星軌跡、原子運轉,玄如三體問題、量子糾纏,物理面向的,是實用、是探索真理的。
但便正因為其真實,其解釋力夠強大且可見,資質駑鈍如我,雖能體察其運作價值,卻難有思辨之運用。
便有一困惑,物理學的觀念與素材如何運用在辯論上?
保持這樣的疑問,我想起了哲耀老師在哲理辯對熊浩先生的哲理辯對決,題目是「宿命論可悲/不可悲」。
老師第三輪申論以日喻己,說太陽的光照射到地球便需要八分多鐘,而自己也在台有最後八分鐘的光和熱。
想到此事,記憶猶新,便覺得頗為優美。
在國北教大辯論社的講座「辯論與溝通」時,社團力邀老師來講座,我被指派為主持人,要介紹講師登台,便在家錄音試講。
靈機一動,便想致敬吾師,以:
「有些人是辯論的新星、有些人是辯論的明星,但我認為哲耀學長是辯論的恆星…」做為開頭,接續「只是未曾想,恆星的光與熱原來經過十年也會抵達其他星系…」做為老師從辯壇到文壇的轉場。

為了拉高能量,表演時語句浮誇,希望能留下印象,事後回想,雖有些緊張、口拙,但還是及格之作。
這時,好像能感受到物理對於思辨的影響。
數日後,讀余光中《從徐霞客到梵谷》談中國山水遊記之知性。
余光中談知性的定義,說是:
「可以析爲兩端,一是知識,一是思考。有知識而無見解,只是一堆死資料。思想得多而知識不夠,又淪於空想。」。
余光中將知性拆為思考與知識,思考是無形的,知識是有形的。
無形的多,則空,有形的多,則乏。若能畫龍點睛,以思考連結知識,整理材料,重新編撰,便是知性。
而後,余光中又將知性説回遊記,寫道:
「遊記的知性也有兩端,一端是所遊名勝的地理沿革、文物興替,另一端則是遊後的感想,常從個別的事例歸結到普遍的道理,也就是以殊相來印證共相。」
也就是以遊記為載體,也會有知識與思考兩端。
遊記的知識,是關於地點本身的理解。遊記的思考,便是旅遊心得,有感而發。
我兩年前隨老師至劍橋講課,劍橋同學介紹數學橋、蘋果樹、各學院的歷史與發展脈絡,這是知識,書裡有、網路有,同學的口中也有。
但走遍各學院,感受古今交織,便覺置身時代之洪流,數百年凝聚於此,這便是思考。
思考與知識一結合,便是旅遊的知性。
回到思辨,思辨的知性或許也該有兩端。
一端,是觀點,也就是道理,思考。另一端,是素材,也就是案例,知識。
過去,我視素材做為知識的填補,講供需理論、市場失靈,解釋優勝劣汰、適者生存。
因為這些知識,能讓我們的觀點講的更透徹,能夠讓表達更明白。
這是知性的。
但回看前文陽光、星系與表達者、奉獻者的關聯,觀點實際上很清晰,但物理的譬喻,是做為美化的雕琢。
也就是說,觀點依舊。但素材能美化觀點。
這可能,就是感性的。
而為何物理適合做為美化、感性的素材工具呢?
因為物理是真實的。他的運作屬於中性甚至無性,所以便能任人取用,化物理之道為人生之道,借物理的軌跡、定律喻人理關係,饒富詩意、增添美感。
孟子曰: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
為什麼人性能類比水?沒說。
這樣的道理,似乎是斷言。
孫子兵法: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
兵無常勢,可以理解,為什麼要類比水?
這樣的類比,彷彿是多餘。
但正因大自然的立體、明確,使類比精準,使說服更有「常道」。滾石不生苔、滴水能穿石,積沙成塔、百煉成鋼。以物理喻道理,融原則進觀點,雖似錦上添花,但無花之錦,乏也。
惟物理的比喻畢竟是觀念對照,在採用時或許可額外注意兩部分。
一、對道理掌握與真假理解程度如何?
114年學測寫作題以「聽不到52赫茲的鯨魚…」為探討主軸。
此題詩意來自物理與心理,以頻率與海洋生物探討孤獨,多少涉及物理、生物等相關學理。
但也被專家學者抨擊「拉低科學素養」,認為鯨魚不必然聽不到52赫茲的聲音,也不必然聽不到就會等於孤獨。
如此說來,若詩性初來自誤解,那一被澄清,便是美感毀棄、譬喻失準。
只不過,或許也不必在只有十足把握、完全理解才能以物理說道。
概括、歸納本就有出錯可能,比喻、假借自然有差異,落花流水,有心人自然能從中體察人生敘事。
二、對思考而言,物理的具象程度如何?
余光中在文中說方苞「遊記在感性和知性上呈現的比重這麼懸殊,令我們懷疑,他的目的究竟是在遊山還是論世,他的興趣究竟是在自然還是人事。」
遊記該注意比重,思辨觀點也該關注比重。但此處的比重相比起數量,更應在乎具象。
因為以物理感悟道理,重在把道理具體描摹。
早在2008年《生活大爆炸》(The Big Bang Theor)第一季的尾聲,Penny對於Leonard抽象未明的愛戀被Sheldon以薛丁格的貓一語點破。
劇中關於黑洞的吸引力、量子糾纏的關係,或許也可視為如今浪漫物理的濫觴。
以簡化的角度而言,物理讓模糊的理論能有個可視化的象徵,而以美化的角度來說,物理也讓人與人的相處與成長有所依託。
像是《絕命毒師》(Breaking Bad)裡,第一季第一集男主角華特·懷特就說了整部劇的核心主題:「成長,然後衰敗,然後轉變。真的,很有趣。」
這句話是在說化學反應,但更是在說他的人生。
做為一名化學老師,或許華特不會太高興我把他做為案例放在物理學的審美之中,但做為一個熱愛教育的老師,希望他原諒我的誤解。
走筆至此,我們會發現,要將物理素材直接編寫為觀點,確實有所難度。
畢竟思辨的衝突往往處在人文與哲理的邊界,物理的爭議則歸類給科學研究。
朱光潛有談過〈我們對於一棵古松的三種態度〉。
面對古松,木商看松木如何轉換價值、植物學家看松木擁有何種屬性、而畫家則是只管審美,談盤屈如龍蛇的線紋、不受屈撓的氣概。
初識以為,凡實物,自然可用經濟的眼算計數字與價值,也可用科學的眼理解分類與情狀,還可用藝術的眼品味美感、感知氣韻。
如今再解,或許三者的視野差異並非涇渭分明。
眼界的不同並非自成一格,物理知識的完備會強化我們對於審美的詮釋,道理思考的深刻則讓人更能調閱知識體系的畫面,兩者盤根錯節,水乳交融。
確實,審美不只有物理,物理也絕不只能用在審美。
但若能感受萬物運行之理作用在個體之上,便也能暢遊天地,感受詩意飄落在思辨之間。

〈致辯論〉
星體如果不轉動的話,便會被比自己質量更大的恆星給吸引過去,最後相撞毀滅。
我選擇當衛星,被你的引力牽引,卻靠著彼此不斷的前行與旋轉來保持距離。
只有這樣,我才能離不開你,又不被你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