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前言—關於知面(Studium)和刺點(Punctum)
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 [1]在其談論攝影的文論集《明室:攝影札記》[2]當中,提出了觀看照片的一種理論,說明一張照片為何引起他的興趣之時,提到了兩種在照片當中的共存形式[3]:知面(Studium)以及刺點(Punctum)。這兩種元素的關係不能說是二元對立,但仍有幾處能夠作為對照的地方。知面(Studium)是能夠用語言所理解的,關於照片所具有的文化層面的知識,例如照片當中人所穿的衣服如何透露他的職業、身份、地位,又或是符號性的連接:我們看到戰爭的畫面會和死亡、暴力做聯想,這以上都屬於知面的範疇,同時巴特也提到我們一般對於照片的喜好、興趣,我們說喜歡或不喜歡也是屬於知面的;而刺點(Punctum)其在拉丁文的意義當中則具有針刺、小洞、小裂痕的意思,羅蘭.巴特將這個針刺或小裂痕的意義延伸成觀者(羅蘭.巴特)在觀看照片的時候,被照片的「細節」[4]所刺傷的傷口和標記。
在書中專就這兩者的關係討論其實並不多,大多時候都是去示範如何以兩者去解讀一張照片,示範一張照片如何展現知面和刺點。羅蘭.巴特留了以下的討論:「要立下知面與刺點(當其存在時)的關係法規是不可能的,頂多只能說是種共存形式」、「刺點是用來打破知面的」,這些討論可以說是大致描繪,但仍是將思考展開於較為廣泛的層面。這次我就這些討論大致賦予了兩者一些性質,並在將其作為閱讀華特.班雅明[5]《柏林童年》當中的文字的一種理解方式。
一、《柏林童年》的圖景和記憶。
「我想,傳說中人臨死前眼前快速浮現的『整個世界』是由那小矮人從我們大家獲得的圖景組成的,那圖景就像曾是電影攝影技術前兆的固定小書畫頁一樣在我們面前快速翻過….」—〈駝背小人〉[1]
在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柏林童年》當中,收入了由該書譯者王涌[2]所寫的譯序,這篇譯者前言當中提到了名為古代記憶激活法(die Mnemotechnik)的一種藉由圖像來進行記憶的方法。這個方法源自古代歐洲的演講活動,演講者將演講的內容事先和特定的圖像連結在一起,以在演講當中藉由看到圖像來聯想起所要講述的內容。王涌說班雅明的《柏林童年》就是依循著這樣的記憶方式,進行書寫的,這本書由不同獨立成篇的散文所組成,這些散文的標題皆是一個事物或一種景觀的名稱,專門且純粹,像是將事務還原為最原始的指稱,也可以說是近似於圖鑑的形式。但這樣圖鑑也似的挑選,並不是簡單和理性的按照年代或是物景之間性質的分類,而是班雅明個人主觀的選取[3]。本段開頭引用的文字源自在兩種版本[4]的《柏林童年》當中皆被收於尾篇的篇章〈駝背小人〉,其內容常被看為是對此書的一總結回應。在此篇當中,班雅明借用了《德國兒歌集》裡頭提到了一個愛惡作劇、捉弄人的駝背小人的形象,一個總是出現在各個隱密角落的精靈,參與並收藏了人們獨自駐留和視為秘密的地方,並為其在臨終前所謂的「跑馬燈」時刻,將這些收藏的地方化為圖景,一張張的底片般放映。
依循著王涌關於圖景和記憶的討論以及班雅明在〈駝背小人〉這篇當中運用小矮人收藏畫面的隱喻,我於是將《柏林童年》這本書以一種影像化的角度去看待當中的文字,嘗試以羅蘭.巴特觀看照片的方式去「觀看」這本書當中一篇篇的圖景。就好比羅蘭巴特為照片加上標記,標記出照片中刺痛他的部分,而本雅明在柏林童年當中的書寫,也是進行一種對回憶所做的標記(主觀的選取),是在「經驗的連續性當中」凸顯「經驗之深邃內涵」[5];在非意願記憶(mémoire involontaire)[6]當中有意識的回憶。期許以這樣的方式,往後讀者能以刺點和知面去掌握每個班雅明所收藏的圖景,以文化、歷史知識做為理解文章的鋪墊(知面)。並在班雅明透過個人的語言嘗試(刺點),不斷指涉事物、思想、語言之間的空間,以此展開一種經驗之深度回憶,向閱讀文字的讀者投射而來之時,讀者能夠以此作為憑藉,藉此在班雅明的文字迷宮當中,尋得路線。
二、〈幽靈〉
1.知面
〈幽靈〉是篇頭尾呼應,而成一封閉結構的故事,關於作者七、八歲時的一個晚上,在夏日別墅的柵欄門前,他看見一位家裡的女傭在門前站了許久。他用這樣的一個有點短暫且意義不明的印象,包裹住他在三天內做的兩個夢以及家裡遭小偷闖入的事件。在第一個夢當中他夢見了一個幽靈,進入他母親的臥室裡頭的衣櫃若有似無的偷著絲綢;第二個夢則銜接著第一個夢,他的父母進入了他的房間,把他們自己關了起來。然後做著第二個夢的隔天,作者的家裡就遭小偷了。
2.刺點
其實這篇文章,讀者不難解讀成那些夢是一種預知夢和清醒夢,前者預知了家裡即將遭小偷的經過,後者是作者半夢半醒間見到父母因為躲避小偷而進入他的房間的舉動,但為何作者會將小偷比擬為幽靈?以及這樣一個幽靈的形象,總是讓人難以忽略的想起那位在柵欄門前佇立許久的女傭,是否作者有意去連結兩者?於是這位前後出現在文章的女傭,是班雅明為這篇文章預先描繪起的圖像,去建立起了整個故事的框架,即便這個框架是如此意義不明確,因為那些描述女傭的句子是那樣的像是夢境。
三、〈聖誕天使〉
1. 知面
本雅明在開頭就為聖誕節賦予了一個人們熟悉且明確的圖像:「這個節日是從聖誕樹開始的。」[7]當他提到城市的所有角落都被打上綠色的印戳時,他說的是聖誕樹作為基底的樹葉色彩,這些遍佈各處的聖誕樹像是聖誕禮盒般牢牢地釘住了整個城市結界般的劃定聖誕節的開始和範圍,節日的濃厚氣氛縈繞在聖誕樹的枝杈間,勝過了燭光。但在班雅明的眼裡,藏匿在這些聖誕禮盒般的籠罩之下的是兩樣東西:聖誕市場和貧困。因為節日的到來,除了無盡地大量消費,買東西和賣東西的也成為了富人和窮人的鮮明劃分:「富人們指派他們的孩子去買窮人的小布羊或者對他們做一些施捨,因為他們不好意思親自去做這樣的事。」[8]
2. 刺點
聖誕樹、燭光、神奇和美妙;昏暗的窗櫺、孤獨、衰老、貧困。班雅明看似在回憶一個童年的聖誕節,實是透過一個早熟的敏銳眼光,現實地呈現我們對異於自己,但卻實際存在的他人(雖然在年紀漸長之後能稱之以階級)的不同,那無法觸及、陌生的困惑。這篇聖誕節回憶之所以令人印象深刻,並不是其呈現的節慶下的社會現實,而是那個屬於童年的第一次的困惑。藉由聖誕夜點燈的儀式,習慣的目光除了投向即將亮起的晶瑩閃爍,那些沒有跟著時間的到來一起點亮的漆黑角落,是連一個孩童也無法不去注意的。
四、〈發高燒〉
1.知面
這篇名為發高燒的短文,展開於作者想起生病是如何發生的,並以他患病在床到康復,後留下缺課一百七十三小時的一次經驗,作為文章的骨幹。在這次生病的經驗當中,他談到了床和疾病的關係:休養身體而臥的床和平常夜裡摸黑進行夜間活動的床是不同的,房間成了母親和醫生定時來餵藥看顧的空間,往常的孤寂和清淨被藥水和關愛取代。
2.刺點
班雅明藉由發高燒談論的不只是某次幼時生病的經驗,他藉由生病想去描繪的是臥病在床的時刻以及身體狀態。描述疾病在身體裡慢慢等待的意義,是為了帶出班雅明在病床上培養出的一個習慣:「遠遠地看著我所關注的一切漸漸來臨。」[9]所以疾病給身體帶來的是一種緩慢、懸置但又親密的經驗。而在這個經驗當中,本雅明透過手影戲將床與房間、生病與痊癒、黑夜與光雜揉在一塊,並以遊戲書的內容下了隱喻式的註解:「不要害怕夜間的影子,快樂的孩子利用它做有趣的遊戲。」[10]
五、後記
其實引起我用解讀照片的方式去閱讀班雅明文字的原因,還是在於對於其迷宮般的文字,句子間總是跳動又反覆的難以下嚥,總是無意間迷失其中,保持清醒的個人嘗試。然而這樣的嘗試,並不是萬靈丹,可以因此在這每篇故事當中從此暢通無阻,對於諸多篇章,我發覺仍是難以簡單運用一攝影理論就能劃開這些文字組成的複雜肌理,但我認為就攝影理論的產生,嘗試運用文字描述影像的這一本質,能夠是一種寫作者可以進行的揣摩,以此接近班雅明的文字。
《柏林童年》的寫就,並非處於安逸的晚年追憶美好的童年,正好相反,在寫作這些文章的當下,班雅明面對的是戰爭的流離失所,除了他一生的失望和落寞,在其生命的晚年還被迫四處逃亡,最後在1940年於國與國的交界處,服毒自殺。正如他在最後稿中收入的序言所言:「一九二三年身居國外的我已開始明白:我可能很快地即將與自己出生的那個城市作長久甚至是永遠的分離。」[11]《柏林童年》可以看作是班雅明努力記憶的「此存在」,以此凝結逝去的時光,就像人們期待照片做到的。
[1] Walter Benjamin著,王涌譯,《柏林童年》(台灣:麥田出版)。
[2] 法蘭克福大學古典語言與藝術學系博士。現任教於華東理工大學德語系,專門從事德語語言文學與文化的教學與研究。
[3] 〈譯者前言〉,Walter Benjamin著,王涌譯,《柏林童年》(中國:南京大學出版社)。
[4] 兩種版本分別是:基森版與最後稿。
[5] 同註8。
[6] 同註8。
[7] 同註6,〈聖誕天使〉。
[8] 同註6,〈聖誕天使〉。
[9] 同註6,〈發高燒〉。
[10] 同註6,〈發高燒〉。
[11] 同註6,〈序言〉。
[1] Roland Barthes,(1915—1980)。
[2] Roland Barthes著,許綺玲譯,《明室:攝影札記》(台灣攝影,1995)>
[3] 同註2,頁52。
[4] 同註2,頁54。
[5] Walter Benjamin,(1892-1940),德國籍猶太人,生於柏林。著有〈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說故事的人〉、《單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