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大量劇透,斟酌閱讀。
「很好看!」基本是近期講到這本書時,社群媒體上的起手式。我個人也非常認同,小說的鉤子放得剛好,每解決一道難題,會有一段休憩時間,不會太久,馬上補上新的難題。這樣舒服的安排,讓我想起《渺小一生》。
小說講述了年輕白人女作家茱恩剽竊已故亞裔好友遺稿並出版的故事。光是這個起點就提供了足夠強的閱讀動力,讓讀者提心弔膽真相會在哪一刻爆發(or不爆發)。
小說採用第一人稱單線敘事,這不僅意味著讀者很容易跟上,易讀性高,更讓讀者全程代入一個不那麼「政確」的角色。嘿,畢竟「我」可是劣跡斑斑,正常來講應該要期待被揭發,實現公平正義才對吧,讀者怎麼會擔心「我」無法度過難關呢?這個設計還帶來第三個效果,即「我」的性格被塑造得非常有趣,絮絮叨叨的自說自話、自我合理化的各種辯解、打不死的小強精神和神經質的情緒變化等等,都讓讀者很難不愛上這個剽竊者的聲音。
另一方面,我也會把這本書視為出版業版本的《蘇菲的世界》(或《我推的孩子》?)。《蘇菲的世界》是藉助一則故事講哲學思想,而《黃色臉孔》是藉助一則故事講出版業。小說很巧妙地讓敘事者遇到盡可能多的狀況,從無名作家到暢銷書作家的生活轉變,其中涉及了寫作、版權經紀人、行銷、文化敏感讀者、預付金、沖銷結算、書評、社群媒體、黑粉、取消文化、電影改編、IP合作等各種環節,簡直是出版業鬼故事全集。這裡「鬼」有兩層意思,一是指很多鳥事(真的!),二是指小說本身的驚悚特質(我的好友死透了嗎?)。
這也是一個典型的圓謊故事,為了遮一個謊言,不斷往上堆疊新謊言。這個謊表面上是「我剽竊了雅典娜」,然而在底下還有另一個謊,薄弱、無形、卻更刺骨,這個謊是「我能寫」。
於是我們看到,在情節安排上,小說主要是由這個問題串連起來:我的下一部作品要寫什麼?從茱恩的出道作《梧桐樹上》(失敗時期),到剽竊作《最後的前線》(暢銷期),到自我證明的續作《母巫》(試圖擺脫抄襲嫌疑),到IP合作案(維持能見度),到《黃色臉孔》(比起後來坎蒂絲的《黃色臉孔》,我認為這個時期茱恩所寫的更接近於本書,這裡處理的難題是利用爭議鹹魚翻身,虛構凌駕現實),到小說結尾的反擊之作(浴火重生),每一個新的Idea既帶來轉機也帶來危機,既是斷裂又是延續,雅典娜的糾纏不僅僅停留在鬼魂層面,還不時更換面具,逼得茱恩退無可退。
是啊,在一陣嘉年華般抄襲嫌疑大逃亡的寫作歷程後,我們終於在書的後半歇息下來,回頭去問:我能寫嗎?
「天啊,我真懷念我的中學時代,那時我可以隨手翻開筆記本,找到空白的頁面,並在上面看見可能性,而非挫折,那時我也能真正享受編織各種字句帶來的愉悅,只為了試試看聽起來如何。那時寫作是個純粹出於想像力的行為,是把我自己帶到其他地方,是創造某種專屬於我的事物。」
在寫作的起點上(這句話意味著茱恩相信有一個原初,一個寫作之家,是可以回去的,即便「父母」雙亡,起碼可以回望吧,但真的嗎?),她即便寫出爛俗或稚嫩的作品,仍然覺得快樂無比。但當她終於有資格踏上競技場,與其他參賽者同台時,糟糕,她才發現自己的東西是狗屎(但這「狗屎」又是在什麼意義上來講的呢?茱恩大體不會認為《梧桐樹上》是狗屎,但很多人會)。
在競技場上比武,比的是實力嗎?很多人會把實力和成績掛鉤(金子總會發光),但本書提出了質疑,雖然不是以正面對決的方式,也就是說,我們很難透過側面描述得知這些作品的實際品質如何,但卻著實讓讀者意會到,作品之暢銷有非常多其他因素的介入。
我想很難忽略的是,本書提到的「暢銷書在暢銷之前就已經是暢銷書」的觀點,即在簽約階段,出版社就給作品定位了,要投入多少資源,造多大的勢,是已經注定好的事情。當然啦,像我說的,本書並不正面去碰撞,它不會否認冷門書在後續有爆紅的可能,只是暗示了有這麼一個機制,而這個機制在最後暢銷中的佔比多大,就不是本書要去認真論述的了。
我們很難把成績和品質直接掛鉤,競技場跟市場是不可分的,意味著我們用銷量去評價作品沒什麼道理。而這個成績甚至還在時間上呈現一個延續的效應,當紅作者要維持當紅狀態,他最好持續出書,持續曝光,這時候品質不是第一考量,正如我們在《母巫》階段和IP階段所見,重要的是市場看見你,而不是寫出偉大的作品。
這裡說得好像品質的好壞是什麼能精確測量的事,事實上也不可能,但我們一旦過度執著於客觀標準,或盲目信任某些指標時,這件事就成了一個幻覺,籠罩在寫作者和讀者身上。如果再把這個標準放到《最後的前線》下檢視就會更複雜,因為它處理的是一戰華工的題材,而它要面對大量歐美讀者,寫作者必須在文化轉譯方面做出決斷(使用多少中文),在易讀和歷史還原之間、在敘事步調和作者意圖之間、在經濟考量(主線)和藝術風格(支線)之間做出取捨,我們很難說哪種更好,但如果出版社面對的是市場,它更常做出的可能是市場的選擇,而市場背後往往暗含著保守價值觀。
這套價值觀在書中由一處改動展現出來,即在《最後的前線》中,金髮女孩從原本恐懼工人的心態,變成在新版中親吻工人,如此浪漫化和矯情的改動充滿了諷刺意味。
此外,寫作還將面臨各式各樣的倫理問題。我們總說,如今文學作品多偏好苦大仇深,好像不把自己挖空,讀者就很難滿意。但如果這種挖空來自他人呢?小說在23頁時埋下一個伏筆,茱恩稍微提到在與雅典娜的友誼中曾發生某件事情,而這件事情直到238頁才揭曉,即當時茱恩疑似被強暴,身心受創,作為傾聽者的雅典娜竟將這段經歷寫成作品投稿。這件事之後,茱恩就認定雅典娜是禿鷹,表面上到處做田調聽老兵談往事,其實就是把對方的血肉叼到自己碗裡寫成作品。她也質疑,雅典娜的亞裔身分何以見得比她更有資格書寫。
樓梯對決那一幕可說是這個問題的具現化,茱恩認為出版業太強調多元,擠壓了白人作家的生存空間,而坎蒂絲聲稱如今仍瀰漫著白人至上的風氣。因為小說刻畫的這兩人都比較瘋,讀者再一次滑入一個沒有答案的陷阱裡,兩人都不佔上風,讀者必須自己作出解答。
提了這麼多優點,這裡講一下小說讓我覺得有疑問的兩段情節好了。我認為取消文化和網路霸凌的部分非常精彩,是全書的高潮,尤其是茱恩這一段反思,指出了社群媒體對出版業的影響:
「只不過推特就是真實人生,甚至比真實人生還更真實,因為這裡是出版業的社會經濟存在的場域,因為這個產業並沒有其他替代方案,下了線,作家們就全都只是臉孔模糊的虛構生物,在彼此隔絕的情況下猛力敲出文字,你不能從任何人的肩後偷窺,你也分不出是不是每個人真的都跟他們假裝的一樣那麼有品高尚。但是在線上,你可以隨時加入所有最夯的八卦,即便你根本就不夠重要,在事情真正發生的地方連個座位也沒有,在線上,你可以叫史蒂芬·金死一邊去啦,在線上,你可以發現時下最夯的文學明星,其實問題重重,而他所有的作品都應該被永遠取消才對。出版業中的名聲一直以來的建立及摧毀,都是在線上。」
這讓我想起昆德拉的《不朽》,即作家的形象逾越了作品,作品不再是大家討論的重點,反而是醜聞、軼事、個人觀點、私下生活、電影改編等左右了勝負。而昆德拉的問題到了今天,塑造形象的任務就交到了社群媒體手上。我們的主人公茱恩正是在種種抄襲疑雲的籠罩之下歪斜崩潰,試圖挽救支離破碎的形象。我很喜歡這段,但也認為這件事的起點有點單薄,一個名為「雅典娜劉的鬼魂」的推特帳號竟引起這麼多人關注,畢竟誰都知道雅典娜過世了,這完全是無的放矢,也或許是我太低估網路生態的輕浮?
另一個點跟合理性無關,茱恩是真的問心有愧,所以她被攻擊後出現身心問題,似乎無法直擊網路霸凌的核心。我會好奇如果這個人完全無辜,她會呈現什麼不同的狀況?
即便如此,小說仍非常優秀,值得推薦,就連結局的處理我也很喜歡,遭遇如此大的挫敗後,茱恩理應被擊倒,這是一個很可以想像以至於缺乏啟發意味的設計,而小說最終卻定格在茱恩再一次振作(幾乎讓人想起魯路修的邪魅),以寫作向坎蒂絲宣戰的姿態,宣稱真相是流動的,萬事皆虛構,這或許也是某種「文本以外無一物」吧。
寫於2024.0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