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11月,一個女人走在盧昂的大街上,仔細看每一塊門牌,只為尋找一個為她墮胎的醫生。
《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下稱《記憶》)講述了一則關於墮胎的故事。在那時,墮胎仍未合法化,一個女人若是懷孕了,不想留下孩子,就得尋求非法途徑,在陰暗的房間裡,堵上賠掉性命的可能。安妮艾諾寫下的這則故事(但她說這是「自我的社會學式傳記」,反覆強調著真實),讓我們能跟著她重回當下,親眼(親筆?親耳?親身?)目睹暴力發生的現場。
《記憶》起始於一個場景,敘事者走進一家醫院,遞出號碼牌,找了個位置坐下,等候愛滋病的檢驗報告。「陰性反應」讓她鬆了一口氣,就在這一刻,她想起了多年前也曾有過類似的一幕,那時她同樣在等一個消息,而她沒能躲過。
面對愛滋時,她說:「我以為,性和其他東西之間,從來沒有半點關係。」面對懷孕時,她說:「我不覺得自己的身體和男人的身體有任何本質上的不同。」這麼多年,她似乎仍未與肉體和解。作為女性,她有懷孕的風險,作為一個人,她也有患上愛滋的風險。這些跟性的歡愉無關。性與性的後果割裂開來,為何我們必得承受?
小說提出的第一個問題:肉對靈的反撲。不僅是懷孕的結果,甚且在懷孕後,全副心思都被吸引住了,肉改變了「我」的口味(葡萄汁),改變了「我」的頭腦(無法完成論文),改變了「我」的社會屬性(甘迺迪遇刺,不重要)。對於「我」來說,唯一的重心是懷孕,是墮胎。肉凌駕在靈之上。
所有記憶都被肚子裡的「那個東西」重新安排。由此《我的奮鬥》意味的不是大屠殺的歷史反思,而是它給了「我」墮胎的勇氣。在懷孕中,只有我,我,我。其他一概不存在。肉是個人主義的極致。臨近故事結尾,敘事者將死胎夾在雙腿間,沿著走廊往前走。肉變形成獸。
為了重構經歷,《記憶》使用了諸多有趣的方法。我想談談其中的三種,姑且稱之為「筆記」、「括號」和「點出主題」。
第一,透過零散的筆記和日記,敘事者試圖喚回過往。「冒雨等LB,還是沒等到。我好絕望。得弄走這個鬼東西」「打了兩次針,無效。」「我不再寫作,不再念書。該如何是好。」這些簡短的,冷冰冰的語句(痕跡、遺骸、骨灰),讀不出情緒,敘事者卻只能搖晃這些語句,將事實解壓縮,不禁讓人懷疑,其產物究竟有幾分實,又有幾分虛?或者說,所謂實,在於它發生過,還是其有效性?
第二,括號的使用,也是《記憶》中難以忽視的亮點。括號的內容多與寫作有關,我想起安妮艾諾談過的「施工現場」式寫作。在我看來,這些括號也是施工現場,它們呈現了寫作中的斷點與思考。
「我常感覺,自己還不夠深入事情的核心,彷彿某種根基遠久的理由阻止我更進一步挖掘真相。也許跟我出身的工人階層有關,那個世界懼怕『花費腦力』的行為;或者跟我的身體有關,與我的肉體所經歷的一切有關。」
讀者不僅目睹了寫出的作品(括號之外),更目睹了寫作途中的轉向(括號之內)。在這裡,書寫不再是天才式的,也非一體成型,書寫是逐步的、生成的、即興的,不排除失敗的風險(「我動筆寫下這段文字,可是一點也不確定會不會寫下去。」)。而這些本應收到角落的思索,被攤到陽光下,使書寫本身成為意義(而非在完成後徹底隱匿,成為精雕細琢的擺設物)。作者的筆彷彿懸在讀者頭頂。記憶也是這樣一種東西,提出設想,重回舊地,親身驗證,不得要領,從頭再來,或無功而返。
第三,《記憶》中毫不避諱直接點出主題的作法,可視作對「不說」的含蓄美學的背離。這種不含蓄還表現在語言上,拋開修辭,如石頭般堅硬的平白詞句,符徵與符旨的緊密結合(「當你沒法子用其他的語彙去描述,某個畫面就確切代表了一切經過,沒有別的可能性,不啻證明,我確實經驗的過程,正是如此。」)。她指控法律、階級和道德都是悲慘經歷的成因,而非留給讀者自己去挖掘。《記憶》對寫作提出的問題是,什麼值得藏,什麼不值得。與其將某個只要細心閱讀很容易就發現的東西藏在背後,不如展開論述,反而更能將問題多推一步。微不足道的真相只是小甜頭,真正的問題即便被說出也無損其艱困。
《記憶》還帶有雜語的特質,除了文學敘述外,日常口語(「我不是你的水電工!」)、半規範性敘述(日記、筆記)和規範性話語(法律條文)的混雜,使得文本烙上了文化和歷史的印記。
性別也是一大看點。在這趟墮胎之旅中,男性袖手旁觀或「好言相勸」,冒險協助的都是女性:P-R女士、LB、O。精神上,微笑修女也提供了力量。等敘事者墮胎成功,人人都鬆一口氣時,男人登場,提議說哪裡哪裡有墮胎婆,好一副樂於助人的虛偽模樣(「它們全在頌揚抽象概念的女人,說女人是男人與宇宙間的潤滑劑」)。
《記憶》對墮胎的態度令人深思。一方面,每當男性得知敘事者曾經墮胎,都露出一臉恍惚和佩服,彷彿她剛從激烈的戰場中凱旋歸來。另一方面,她聲稱「我殺掉的是體內的母親」。母親與嬰兒是綑綁的概念,兩者只能同在,所以墮胎本身不僅殺掉了孩子,更殺掉了母親。她認為自己經歷了生產,而且比其他母親懂得更多。這似乎意味著墮胎除了是死亡,更是重生,所以男人看待自己的目光不同了,自己看待世界的目光也不同了。敘事者出院後經歷了一段「漂浮期」,眼中的一切都蘊含著象徵意義,這也很像在講孩童出生後的劇烈震盪,需求一段適應期。最後,當她正要向教士吿解時,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無須這麼做。這些情節在在讓我覺得,墮胎讓敘事者成為英雄。
若是如此,這墮胎讚頌的也不僅僅是這名女性。安妮艾諾的寫作最有自覺的地方,就是不耽溺於自身,不忘強調經驗的集體性質,正如她寫道:
「我的人生,也許只有唯一一個真正的目標:將我的身體、感覺、想法轉化為文字,也就是某種清楚易懂、普遍性的東西,好讓我的生命完完全全融進其他人的腦海和生活。」
寫於2024.0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