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讓我們把目光轉向日本。我想介紹一位日本社會學家岸政彦(1967-)。他是立命館大學研究所先端綜合學術研究科教授,研究專長為沖繩、生活史、社會調查方法論等。他五十歲發表了第一部小說《塑膠傘》(ビニール傘,2016),並入圍芥川獎及三島獎;後來的兩部小說《圖書館》(図書室,2019)、《莉莉安》(リリアン,2021)亦入圍三島獎。為什麼他一寫小說就技驚四座?還是回到之前說的:好的社會學研究,可以讀出小說的趣味,反之亦然。岸政彦的學術取向是「生活史」,曾出版《大阪の生活史》(2023)、《沖縄の生活史》(2023),另編有《生活史論集》(2022)、《東京の生活史》等。對日本社會生活的長期觀察、傾聽與研究,必然為他打磨出獨特且犀利的視角。在一篇針對《生活史論集》的書評中,立命館大學的社會學者齋藤真緒這麼說:
「所有篇章都以極為細膩的筆觸描繪出一個個竭力活在當下的個體人生。從政府不合理且暴力的生活干預、震災中痛失家人、根植於地域或屬性(民族、性別)的歧視與身份動搖,到照護技能的學習歷程、升學與工作失敗、婚姻與離婚、家庭不和、他人背叛、身體創傷與疾病,以及與熟悉地域的離別……。」(齋藤真緒,2023: 107)
熟悉日本小說的朋友一定會發現,齋藤描述的恰恰都是(日本)小說家擅於發揮的主題。透過書寫,無論什麼形式,「那些自己過去未曾看見、也無法以言語表達的生活風景,會在他者的生活史敘說中,忽然顯現出來」(Ibid.: 109)。以下,請讀者與我一起仔細閱讀岸政彦的散文集《片斷人間:貓、酒店公關與乘夜行巴士私奔的女子,關於孤獨與相遇的社會學》當中的一個片段:
「我曾私下向一處自治組織詢問,居住在當地一個狹窄公寓裡的某個家庭的事。
一家人中,年輕的丈夫是黑道分子,會對家人施以嚴重暴力。妻子則是利用交友網站從事個人性的賣春,她會將兩個年幼的兒子趕到隔壁鄰家去,自己在家中接客。
兒子們都是妻子和前夫生的小孩,妻子再婚後,他們便遭到繼父慘無人道的虐待。詳細情形就不再贅述,總之男子因為對孩子們施暴,遭到逮捕,鋃鐺入獄。妻子則是丟下孩子,不知去向。無依無靠的孩子們被安置在相關的機構中。
就在他們一家分崩離析之際,自治組織接到了來自其他住戶的抗議。提出抗議的住戶就住在這一家人的正下方。
似乎是那一家人的屋子成了垃圾屋。屋內孳生出大量害蟲,害得樓下住戶的天花板出現黑斑,黑斑附近還飄蕩著一股惡臭。
自治組織的人只有跟我說到這裡。
幾個月後,我再度見到許久不見的那位自治組織的人,這時才聽說那一家人住處的後續情形。
父親入獄,母親人間蒸發,孩子們由機構安置,屋子已無人居住,但之後反覆接獲好幾次關於惡臭和害蟲的抗議。於是,自治組織的人,在公寓管理公司的陪同之下,用備用鑰匙打開那間屋子的門。」(岸政彦,2021: 80-81)
這是一段扣人心弦的描寫,且極像推理小說的開頭,但這是岸政彦的真實經歷。我會在此時詢問學生:你們覺得打開門後,映入眼簾的會是什麼?學生的回答不外乎是「屍體」、「堆積如山的垃圾」之類。然而,現實比小說更離奇。岸政彥為我們揭曉了答案:
「此時,他們看到的是一間沒有任何家具,裡頭空蕩蕩的乾淨屋子。」(Ibid.: 81)
人們對自己不理解的「他者」的惡意與刻板印象,在現實世界中幻化成了實實在在感受得到的黑斑、害蟲與惡臭。社會學家的這段描寫,竟比小說更衝擊人心。
日本的推理小說大致分為「本格派」(強調謎題與詭計)、「懸疑派」(強調懸疑與衝突)和「社會派」(強調刻畫社會議題)。如果要瞭解日本社會,除了研讀社會科學的著作外,也可以從社會派的推理小說入手,其中蘊含了豐富的社會學思考。比如說,伊坂幸太郎的《摩登時代》從書名就可以看出社會學的指涉(卓別林1936年的《摩登時代》是理解「科學管理」、「泰勒制」、「異化勞動」等勞動社會學問題的最佳入門電影之一)。他在書中寫道:
「大量製造商品,制訂管理機制,追求最高效率。技術及系統化能力不斷進步,造成專業分工越來越細,每個人都只是機械性地完成眼前的工作,卻對整個作業流程一無所知。如此一來,會造成什麼狀況呢?
每個人都成了零件。」(伊坂幸太郎,2022: 187)
日本社會派推理小說常見的題材還包括:派遣工(雇用不安定)、「階層固化」、高齡化、「無緣死」(むえんし)、社會保障體系的崩壞、犯罪與懲罰(死刑議題)、社會底層的惡與開出的花朵……。
再以其中的「無緣死」為例。「無緣死」是日本逐漸成為「無緣社會」的一個面向。無緣社會意謂一個人失去所有「緣份」,包括與家人的「血緣」、與故鄉的「地緣」、與公司的「社緣」。由於人與人的聯繫越來越淡薄,「無緣死」(孤獨死去、無人認屍)的人數也大量增加(見NHK特別採訪小組,2014)。而隨著「無緣死」愈來愈普遍,也興起了為其「善後」的行業。我非常佩服的小說家中山七里的近作《特殊清掃人》就環繞著他虛構的公司「終點清潔隊」,對此現象提供了細緻的描寫:
「所謂特殊清掃,指的是垃圾屋、凶宅這類問題物件的居家清潔。近年來,這類需求隨著孤獨死的增加而增加,如今甚至被視為成長產業之一。『終點清潔隊』不僅提供居家清潔服務,連祭拜、整理遺物、收購家具、改建翻新,甚至收購物件都在服務範圍內。」
「要談孤獨死為何增加非常簡單。若是有麥克風湊到面前,誰都能給一兩個回答。但爬格子的人在追查原因之前還有別的工作要做。那就是在哀悼在孤獨中死去的人,貼近他們的內心。」(中山七里,2024: 10, 305)
寫到這裡,我想說的是:如果你不排斥這類小說、甚至有閱讀及動筆的興趣,那麼恭喜你,你是適合讀社會學的。不論社會學家處理的是哪種類型的資料(可能是統計數據,也可能是訪談內容、歷史檔案或自己的田野筆記),總是希望盡可能「貼近他們的內心」,並透過書寫,把解開的謎底、解謎的過程呈現出來。
參考文獻
NHK特別採訪小組,2014,《無緣社會:無緣死三萬二千人的衝擊》,鄭舜瓏譯,新北市:新雨出版社。
中山七里,2024,《特殊清掃人》,劉姿君譯,台北:時報文化。
伊坂幸太郎,2022,《摩登時代》,李彥樺譯,三版,台北:獨步文化。
岸政彦,2021,《片斷人間:貓、酒店公關與乘夜行巴士私奔的女子,關於孤獨與相遇的社會學》,李璦祺譯,台北:聯經。
齋藤真緒,2023,〈人生を語ること、聞くこと、読むことについて 岸政彦編『生活史論集』〉,《立命館アジア・日本研究学術年報》,4期,頁107-1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