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殘光下的影蘊》篇二 孤寂的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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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共八章,請善用目錄)


第十二章 陌生人,我也是


  林伯的遺體被現任里長送回村子安葬,眾人的目光像結霜的窗,將我隔絕在風雪中。那天我沒有阻止他們帶走林伯。我懂得自己有權說不,只是那個字,我說不出口。


  里長對我說:「過去的事就算了,人死就別再提了。」


  一句「算了」,將我和林伯所有珍貴的時光,全壓成見不得光的灰燼。不懂,他們永遠都不懂。我感激的不是里長,而是這集體的無知:我不解釋,不是沒必要,是林伯在世時沒向大家解釋,現在他不在,我更沒必要再解釋。


  我躲進木屋,就像落入木築的深谷,原本自然的東西,頓時變得陌生。


  每天,我用清水洗淨污穢的身體,洗澡淪為一種永無止境的儀式,同時也成為盲點,無法喚醒任何的麻木。我甚至用指甲摳抓皮膚,直到被刺痛取代;可下一秒,清水順著身體滑落同刻,只剩從血液裏滲出的強烈憎惡。

 

  我停在池塘邊,把僅有的食物撒向水面,化作唯一的遺囑;水花散去,直至靜止。手勢和當年離開阿嬤家時,一樣充滿無依。那時我還小,不懂什麼叫真正的無助,這次我可是連一個可以被拋棄的家都沒有。


  也許始終是個藉口,但我必須離開,才能恣意地將所有不敢遺忘的傷感,永遠背負在身上。


  我收拾好,是那本散文集、阿嬤的照片和信紙;如今還多了一張林伯生前畫的自畫像,雖畫得不像,卻成了我唯一還能見到他的模樣。


  北上的路途,我的思緒依舊沉重。我茫然走在一條大馬路上,望向左邊是回不去的理髮店,無奈轉向右邊,不料遇上里長。


  他問我要去哪,那聲音對我來說就像一顆空心蛋。我竟能不留情面地略過一個人,我將他對我和林伯的輕蔑,原封不動還回去罷了。


  車流來往,我走了一段又一段,直到車輛逐漸稀少,路面由堅硬的土石慢慢形成鬆軟的泥沙。


  遠方幾棵零落的路樹,一位男生沿路前行。


  我匆忙跑過去,「請問北上,路該往哪條?」


  他看我一眼,走了。


  我跟上,懷著一絲躊躇,卻逐漸貼近他的腳步——他猝然停下,我收不住,差點撞上他的背。


  那背影有一種說不出的孤寂,我猜他是否和我一樣,懷著無法說出口的傷痛,才會孤身一人在路上徘徊;還是現在的我,看見任何背影,盡只剩孤零……


  他轉過頭,嗓音低冷:「有事?」


  我帶著未知的渴望問他:「能一起走嗎?」


  「不能。」


  一股徹底的頹然將我攫住。我暗自咬牙,急忙追趕。


  一只深紅的大口罩遮住他半張臉,下巴散亂些許鬍鬚;身材高瘦,比我高出一個半頭高。手中提著一個略大的長方型木箱,已褪色不少。


  我目光錨定在他身上。心頭的空虛,因他的存在莫名被填補。我稍作閉眼,才勉強擠出笑容:「呵呵,我也是走這條路。」


  「老套。」


  「老套就老套。」我低聲嘟囔。


  「妳說什麼?」不知他是故意問,還是真沒聽清楚。


  我邊走邊瞄他微晃的木箱,最終按捺不住問:「你箱子裝的是什麼東西?」


  「和妳無關。」


  「我知道,所以才多嘴。」我猜想該不會裝滿饅頭或包子吧?我……看來餓過頭。


  暮色沉沉,路燈模糊微亮,四周一片空曠,連建築的輪廓也未見著。蚊子隨著濕氣的秋風伏在皮膚上,叮得我渾身刺癢。我不時抓著手臂上的腫包,捶了下發酸的大腿,問他:「天黑了……你還要一直走?不先找個地方休息嗎?」


  「路上。」


  「路上怎麼住人?」


  「要妳管。」


  「那我也住路上。」我學他。


  「別學我!」


  「要你管。」我回嘴,心裏莫名開心。


  他真的在路肩的荒草處,尋了處空地坐下。我累得毫不留情,往地上一躺,風吹來舒服得有點意外。


  他準備打開木箱。我的好奇心終於能揭曉答案。我湊過去,裏面整齊擺放一組木色深淺參差的象棋,以及一張矮棋盤。重點是——竟然沒有任何食物,連一件衣物也不見,雖然我沒資格說別人,可他居然帶著象棋四處亂走?


  他自顧自擺起棋子。我曾認為象棋大多是老人泡茶時的消遣。


  見他一個人玩,我坐到棋盤前,「要我陪你玩嗎?」不等他答應,我低下頭細瞧,面有難色:「……怎麼擺啊?」


  我尚未碰到,棋子被他猝然全數收回木箱。


  「欸,我還沒排好,你怎麼就收走了?」我對他喊。聲音充滿被打擾後的質疑。


  他無視我,倒頭睡去。我盯著木箱,起了小小的壞念頭,反正不拿走,打開一下應該沒事。


  我把紅黑分開,試著擺上棋盤,才驚覺每一枚棋子就像小石塊般厚重。記得以前在林伯家,還用過象棋當沙包玩著呢。


  「你做什麼!」他忽然大喊。


  我急忙收手,不安地解釋:「我想玩個象棋而已。」


  「我沒說你可以亂碰我的象棋!」他面色低沉,檢查我碰過的棋子。


  「對不起……」我繃緊身子。


  他沉默幾秒,嘴角微動:「罷了。」片刻,他問我:「妳有興趣?」


  「應該……有吧?」我不確定地說。


  他不疾不徐把棋局擺好,我還沒來得及仔細看,棋子已被他弄亂。


  「十天。」他的聲音平得像一潭枯水,「每晚看一次,十天排不出來,就別再跟我。」


  「那我排出來呢?」我反問。


  「我就得教妳。」


  「好,可是你直接教我不是更省事嗎?」我追問。


  「我可騰不出空陪妳。」


  「有差嗎?」我不服氣地問。


  「要妳管。」


  「你還真愛說這句。」我調侃他。


  他閉上眼,盤起腿。


  「你在幹嘛?」我問他。


   「打坐。」


   「那有什麼作用嗎?」


   「沒用,也不該有用。」


  「欸,你基本的沒教我,我怎知道怎擺啊?」我聲音夾帶一股濃濃的抱怨。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這麼任性的人,叫我排棋是他,不教我也是他,所有的規矩總是他一人在說。


  我將棋子隨便亂擺,紅黑不分,故意排成一個荒謬的方形。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排好了。」


  他是否會為我的錯法皺眉。這是一種卑微的試探,我試著用錯誤去換取他的指導。我相信徹底的愚蠢,才能換來他徹底的指教。


  我連續喊出幾聲。他的所有行為令人費解,難道真是我這個鄉下人,與他水土不服?他閉著眼,像鄉下村前的石頭公,硬梆梆的就是沒反應,比當面拒絕更令人心裏發堵。以前不管是阿嬤或林伯,就算我沒喊他們,他們總會自動靠過來。現在我卻要哀求一個陌生人,連一聲回應也得不到。


  我嘴上雖這麼說,自身定成了另一座石頭公,可能是極度的疲憊,決定放棄今晚,等明晚程弈排棋子時,再認真記一次。


第十三章 你的固執,我的堅持


  我一如往常,寸步不離地跟在程弈後頭。他行走的速度從不遷就,步伐忽急忽緩,腳下的路途對我而言,盡是無言的追隨——猶如風箏,一端隨風飄動,另一端則甘願被細線收放。


  「差點忘了……還沒問你的名字?」認識他好些天,我現在才想起。


  「程弈。」他說。


  我過去以為他叫「誠意」,直到後來有人說起,我才驚覺自己從未叫對。那感覺很複雜,就像不識字是困擾,懂得太多,又是另一種糾纏。


  連日來,排列棋子讓我費盡心神。記得他沿著邊緣的交叉點放置,明明棋盤上有那麼大的方格,不擺可惜。我按捺不住,把幾枚棋子擺入方格內,飽滿的佈局讓我露出滿意的笑容。


  笑靨未斂,我的餘光不經意掃過程弈。轉念一想,還是專心點,省得遭他冷眼。以前總罵林伯別老去廟口玩象棋,他的那股專注,此刻轉移到我身上,早知該叫他教我象棋,真是沒早點學,如今才知後悔藥全在當初。


  然而,眼前的棋子,算擺得有模有樣。


  「我排好了!」我朝他大喊。


  他悠然起身,手指點著棋子:「只有黑『馬』對。」


   我有點氣,再次調整:「這次呢?」


  「錯。」


  「這次對了吧?」


  「黑『士』對。」


   「你說的是哪個?」


   他舉棋示意。


   「兩橫一豎,就是黑『士』?」我凝神細看。


  「你不識字?」他滿臉懷疑。


  「我當然懂一些。」我似乎太過逞強。


  「和昨晚一樣,只對紅『相』。」他指捻棋子。


  「最好昨晚的事,你還記得?」我不信。


  「當然。」


  幾個夜晚,我和程弈陷入意志的消耗戰;他始終一絲不苟,我是眼皮時常向我招手。


  早晨,一尊巍峨大佛立在遠處,我的視線順著祂的身軀上移。四周的遊客高舉相機拍照,鼎沸的人聲與我們的靜謐格格不入,我感覺自己徹底的脫節。


  周圍的景色美得令我屏息,大佛在曦光下映照,面容莊嚴慈悲,古老的松柏和柳樹錯落環繞。以前見過的大佛,最多像一棟鄉下平房高,眼下我抬頭仰望,才看清祂的雄偉。


  程弈顯得無精打采,口罩戴著一定很不舒服。我不禁問他:「你口罩要不要先拿下來?」 我話未完,嘀咕一句:「我想看看……」


  他不以為意,走到大佛前,「看了,又能怎樣?」


  我講得這麼小聲,他居然能聽到?


  我腦中還在思索他的反問:嗯……他說得沒錯,就算看到,也沒什麼,可我就是好奇。


  他右手摸了臉頰,我的注意力被他口罩下緣冒出的鬍鬚吸引,若他真的摘下口罩,肯定會是一個留著大把鬍子的人。他指尖碰到口罩邊緣,卻只是盤腿坐下。


  他拿出棋盤,我不禁問:「你要在這下棋?」


   「是。」


  我懷疑地凝視大佛:「該不會是跟祂吧?」


   「是。」


  人群中,一位老伯握著摺扇,收起摺扇拍了拍手心,驚呼:「這棋局可真絕!」


  哪絕了?棋子亂七八糟,和我小時候堆石頭,東一塊、西一塊。


   「這『臥槽馬』,厲害!」老伯再次驚訝。


  我納悶問:「老伯,請問你說的是哪個?」


  他笑著一口爛牙,扇頭一指:「嘿,妳沒看到嗎?黑『馬』鑽到對方三路那卡住,旁邊再搭上黑『包』,誰也救不回來!」


   「喔喔。」我敷衍附和,其實是留意他指的棋子名稱。


   有人插嘴:「就這?換我來早就看穿了。」


   「你懂屁!」另一個人反駁,不滿說:「人家他是在推演!」


   一個小男孩,眼睛瞪大,稚氣問:「『士』不是可以跳過一格嗎?」


  原來『士』的走法,是跳過一格啊?我默默往心裏記。


  旁邊的大人回他:「你說的是炮啦!」


   怎麼會,我竟被一個連腰沒到的小孩給戲弄了!


  程奕思考良久,越下越沉。幾滴稀疏雨點落在棋盤邊緣,隨後幾枚棋子泛光,被雨水浸濕。


  一陣大雨襲來,人群散去。


  「程弈,趕快收一收吧!」我抬手遮雨。


  他一言不發,顧著下棋。他的投入讓我感到不解,這世上有什麼能讓他更珍視?既然連「心愛之物」被雨水浸溼都毫不在意,那他究竟在堅持什麼?


  我嗓音沙啞地詰問:「程弈,有沒有聽到我說話?」


  焦躁激盪,我不願看他與他心愛的棋具被大雨毀掉。旁邊有一片荷葉池,我疾步到水池邊,池底泥沙可見。鞋子踏進水的頃刻,濕涼從腳底竄起,水花四濺,濡濕我的褲管。


  腳下的泥沙有點滑,我得小心。我抓住一片荷葉邊緣,用力一拽,氣力不夠,再多拽幾下,粗糙的葉柄斷裂,溢出泥土清香。


  我把手中的荷葉高高擎起,靠在他的頭頂上方。雨水順著荷葉邊緣滑落,濺到我的身上。這塊天然的「傘」,成功替他護住棋盤。


  他神色疏離,呼吸平靜。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臉上,一如他對我的冷淡未曾遮掩。那念間,我伸出指尖,想輕碰他的口罩,懸在半空的手驀然僵住,最終還是緩緩收回。我知道揭開,固然能滿足一瞬的好奇,可有些答案永遠無法揭曉。


  我們靠得相近,我臉上漾起難以自持的嬌羞。程弈的臉比想像中耐看,不曉得他會不會趁機偷瞄我?萬一眼神對上……我完全不敢再往下想。


  他向大佛拜了數拜,眼中忽略了我為他撐起的荷葉,把我萌發的嬌羞,揉碎成花蕊般零落的碎影,沉入泥沙底。


  雨停了,我抓起那片已無用的荷葉,狠狠地砸在一旁。


  「妳照著排。」他開口了。


  我霎時收斂怒氣,帶著賭氣的決心。他那種無所謂的姿態,將我的鬥志引了出來——「好啊,要玩是吧?那就來吧!」


  有些棋子我已經記得位置,有幾枚特別難記。我的手停在棋盤上方,撫摸棋子,苦思該用什麼方法,才能將正確的位置記下來。


  腳下有尖銳石子,讓我的靈感,在最狼狽的時機浮現。於是翻開散文集,後幾頁空白。我向路人借筆,對方好心遞來。


  「好了,我們繼續。」我正色說。


  「明天考試。」他徑自宣布。


  考試和我積壓的鬱悶,激起我更深的較勁意味。我的速度快上許多。每次擺完,他檢查出錯,我就立刻在紙上畫下記號,我越擺越快,面對我的異常動作,他自始至終沒有回應。


  我按捺不住激動,脫口說出:「乾脆現在考試?」


  「明天。」他將口罩拉緊了些。


  「好,明天就明天。」我凝望大佛,雨洗過的天空,掛起兩道彩虹,一濃一淡,不知屬誰?


第十四章 十天,你好過嗎?


  我輾轉反側,迫不及待想測試昨天的小聰明。清晨,我滿懷期待問程弈:「要考試了嗎?」


  「晚點。」他乾咳了幾聲,聲音沙啞,「我去一個地方。」


  我猜測他是不是昨天在大佛前,淋雨著涼了?


  我們拐進街角,一棟廢棄的鐵皮屋立在塵霧中。鏽蝕的鐵門被拉開,軋軋聲刺耳作響,讓我不禁掩住雙耳。


  一位胖大叔走來,程弈對他點頭示意。他們各自走到擺著棋盤的桌前對坐。程弈從口袋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紙鈔放在桌上,胖大叔叼根菸,嗤笑一聲,丟出六百元。


  程弈沒有任何猶豫,紅「炮」隨手一落,對方很乾脆挪棋,隨著棋局進行,胖大叔的臉色從輕鬆轉為凝重,手指不時懸在半空,久久才放下。


  紅子輕落,黑子隨移,木響一下接著一下,猶如分鐘走動的脈動。程弈每落下一子,胖大叔的眉頭就緊一分,就連不懂象棋的我,也感受到那股壓力。


  胖大叔的舉止由散漫漸轉緊繃,汗意滲上額頭。他一抖嘴上的菸頭,噴到桌角,從口袋摸出下一根菸,還沒放嘴上,便聽到程弈平淡一聲:「將軍。」


  短短幾招,勝負已分。


  程弈神色如常,順手把桌上的紙鈔抓進口袋。贏了些錢,他的表情更沉,我不敢再問他考試。我看得出他不喜歡贏來的錢,可我幫不上忙。我本以為我們是同行的共犯,此時才明瞭,他只是習慣獨自承受所有的髒。他說為了路費,不得已。我卻料定,路費是個藉口,不得已的是他的心。


  當初離開木屋時,我沒想到沒錢怎麼北上。我以為悲傷能填補所有,甚至能解決金錢的問題。


  幾天後,程弈棋局贏過一位溫婉的女人。她輸了,卻願意暫時收留我們。


  程弈不想留下,可能不想欠人情。他略微側首,我恰好對上,沉默片刻,最後還是選擇離開,而我,其實無所謂。


  為了省錢,我們仍睡在天光底下。最近來到城市,多了橋墩,也就有了唯一的屋簷。


  回到橋墩下,我拉了拉單薄的衣角,有些冷意。冬天似乎要來臨了,我掰著指頭細算,從程弈和我打賭的那天算起。十天,其實我認為他在騙我。從那天到現在應該不止十天,光是白天走的路程,那種疲憊,已足夠走好幾個鄉鎮。


  有時我會想,他會不會是太愛面子,才不肯把內心話直說?


  坐在程弈面前,我的氣息有些紊亂,分不清是考試還是因為他。我拿出散文集,翻到後幾頁。他的動作一如往常,擺好棋子又弄散。不久前,我發現程弈會指著錯的棋子,或拿棋說明,我無法確定他是故意放水還只是習慣。


  昨天在大佛前,地上那顆尖銳的小石子,讓我想起小時候用石子在地上亂畫的情景。以前,小瑾老師曾提議:既然我愛畫圖,不如用畫的方式去理解散文集上的讀音和意思。於是,我照著同樣的方式,把棋子和位置畫下來。


  程奕以他不情願的姿態贏錢;我用畫圖對照,明知有些取巧,我不得不用自己的方式,贏得勝利。因為生存,從來就不問方法,問的是我還在嗎?真多虧村裏的愚昧,讓我學到這點道理。


  一會兒,我好不容易把棋子擺好,特地檢查一遍,信心十足地對程弈說:「好了。」


  他沉默數秒,開口說:「我教妳象棋吧。」


  我一喜,連忙問:「我全對了嗎?」


  「沒有。」


  「錯幾顆而已吧?」我懷疑。


  「錯一半多。」


  霎時,一股無形的風掠過,將我那點微弱的自信吹散,我該離開的,可他為什麼還願意留下教我?


  他沒有責備,僅丟出一句:「錯了,就得學。」


  他向來冷峻,那時的棋局在我面前投下的壓力,比上次在胖大叔旁觀時大得多。


  「我們玩剪刀石頭布,看決定誰先吧?」我為了緩解氣氛,低聲問他。


  話未完,他已先行一步。我不懂規則,倉促模仿,靠著觀察手勢。他棋子挪到哪個位置,我就移到對應的地方,哪管的了紅黑文字的差異。


  很快地,我就遇上無法模仿的棋步,惟有依靠他剛落子的印象,隨意落下一子,至少規則對就不錯了。


  他倏地漠然一聲:「將軍。」


  「我也將軍!」我隨手拿起一顆黑棋,自信再度燃起,說出口時竟有一種快意。


  他以一種說不清的意味打量我。


  我手指愣在棋子上,低聲問:「怎麼了?」


  「重來。」


  緊接著數局對弈,我仍舊模仿他的落子。


  「將軍。」他說。


  到底該學他嗎?若我又隨意學他說話……結果一定和先前一樣,於是我隨意移動一子。


  忽聽得棋面「趴」的一聲。「再來。」他像回放的錄音機。


  他比平時嚴苛,幾局下來未曾改變。周圍的氣息急遽收縮,將我擠壓得幾近悶絕,我幾乎沒能撐過幾手;耐心在我指間慢慢腐蝕,注意力恍若細沙,從指縫滲落。


  我為什麼得學令我心生抗拒的象棋?


  我累了。


  我猛然站起身。


  棋盤輕晃了一下,幾枚棋子掉落在地,氛圍陷入一片低沉的死寂。可我已顧不得,下一刻,我聲音強硬得近乎咆哮:「你不教我規則,我怎麼學?你根本就沒打算教我是不是?明知我不識字。一開始連盤棋也不肯教我排!難道我就學會『輸了』和『重來』嗎?」


  程弈打斷我,輕聲說:「不學,那妳離開。」


  他聲音說得輕,比任何言語更具威脅性。一記輕而準的耳光,火辣辣落在臉頰上,沒有紅痕,偏偏比什麼都深刻,把我所有的話語,瞬間封在唇下。


  可是——我感到脖頸發燙,所有的不甘再次決堤,話語參雜哽咽,從喉頭猛地衝出:「你一向都這樣!完全不管別人!你以為我想跟著你嗎——」


  我一直以為真正的堅強,是兩人共同度過難關,而非誰打破沉默獨自勇敢開口;原來我們之間所有的信任,不過是架在這座孤立土堆的橋墩之上,只要一方崩塌,誰也無法倖免。多麼諷刺的是,我期盼冬天能遇上溫暖,迎來的盡是一場凜冽的寒雪。


  理智正催促我離開,他猝然發出劇烈的乾咳,打亂我所有想離開的執念——腳步活生生陷入土裏,情感被他那聲憔悴緊緊絆住。


  最終——我還是離去。


第十五章 情棋,心局


  我要想辦法扳倒程弈的棋局!讓他明瞭,他的教法根本是在敷衍我。他一定練很久才有那樣的實力,我不可能在短時間戰勝他,縱使如此,我不能連一點挑戰就放棄,那和被他掃地出門有什麼兩樣!


  我必須從他熟悉的地方尋找破綻。於是我來到前面的巷口——陳浩的地下象棋場。因為想擊敗一個人,得先認識他曾經的手下敗將。


  「小姑娘,妳怎麼又來了?」陳浩紅漬的嘴角,夾雜甜苦氣味。


  「我想參觀。」我瞥見他身後堆積如山的廢棄物,幾隻野狗在上面徘徊。


  「帶了多少錢?」他貪婪地打量我。


   「我……沒錢。」我心虛。


   「沒錢那妳還玩什麼?」他往前一步。


   我匆匆在口袋內翻找,握緊拳頭伸出,「慢,我還有錢!」


   「多少?」他探頭問。


   我攤開手掌:「十元!」


  「十元妳也敢玩?妳以為是賭俠嗎?」他的笑聲在廢棄廠回響,聲音尖銳,如同生鏽鐵皮被拉扯的噪音,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你剛才沒說十元不能玩吧?」我氣呼呼地問。


  「好,就看妳能不能像賭俠一樣!」他一副瞧不起我的模樣。


  前方有幾桌在玩象棋,僅靠頭頂幾盞裸露的昏白燈泡照亮。其中一桌,兩人下快棋,棋子敲擊聲急促,我根本跟不上。走到其他桌,情況也一樣,下起來像是在發洩怒氣,完全沒在思考,難怪贏不了程弈。


  直至一桌,有位女生。她長髮微微卷起,一身黑衣緊束,外搭一件同色的黑大衣,儀態從容,彷彿把周遭的汙穢給稀釋。


  她指尖輕捻棋面,隨意環顧,顯得興致缺缺。


  「嗒!」的一聲,棋子輕輕叩擊。我循聲望去,被她牽引至面前。我坐下,拿出散文集,想和她玩一局。


   「你連玩個象棋還帶秘笈?」陳浩靠過來取笑我。


  我哼了一聲,瞋他一眼:「用不著你管!」


  「小妹妹,妳想跟我玩一局嗎?」她說。


  「嗯,我想贏過一人。」


  「妳叫什麼名字?」


  「陳蘊兒。」


  「我叫林菲。」她不疾不徐,將幾枚閒置的棋子撥到一邊,「那先擺棋吧。」


  我將棋子擺得亂七八糟。她見我手忙腳亂,輕聲說:「棋可不是這樣擺的。」


  她把紅黑棋子各自排到一邊,然後示意我學她擺放另一邊。


  「原來……這麼簡單?」


  有了對照確實容易許多。接著,我和她對弈。


  「妳真好玩,竟然模仿我的動作?」


  「我不會玩。」我承認得乾脆,因為隱瞞沒有任何意義。


  「妳真老實,那要我教妳一點嗎?」


  「真的嗎?」我說,「可是我不懂文字。」


  「沒關係,阿拉伯數字妳懂嗎?」她問我。


  「阿拉伯……?」 她沒等我回答,吩咐陳浩在每個棋子寫上阿拉伯數字。 他不耐煩地拿出一支筆,在棋面上用力寫了個「1」。他每寫一個數字,猶如在抱怨這個古怪的要求。


  「原來這叫阿拉伯……我懂啦!」


  「很好,那妳別管文字,先認數字為主。」


  她指向棋盤,解釋每個數字代表棋子的實際走法。


  我拿起5,林菲說是「馬」。我記起讀音,誤以為能走直線——「馬為什麼要斜著走?」


  「妳記得它是跛腳馬就行。」


  「跛腳? 哈哈,還真好笑。」我不小心笑出,驚覺失態,生怕像程弈一樣被她責備。


  她輕笑問:「怎麼了嗎?」


  我尷尬地笑:「沒……沒事。」


  我還以為教象棋的人動不動愛罵人。林菲的教法雖然怪,至少不會讓我冒火,還是女生最了解女生。


 林菲今天換了副新的象棋。「之前是練習。」她說:「把數字與文字連結起來,就能從棋子中記住走法。想贏程弈,妳仍得憑文字理解規則。」


  我努力摸索幾日,終於了解象棋的規則。


  「看來是教的人有問題。」 我低聲抱怨。腦中浮出程弈那張冷淡的臭臉。要不是他,我也不用一直待在這臭氣熏天的地方。


  「有誰教過妳嗎?」林菲問。


   「有啊,程弈,我想贏他。」


  「為什麼?」她疑惑。


   「就是想。」 我與她對視。


  「好,那我教妳打贏他的棋局。」


   「真的嗎?可是他很厲害呢。」我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厲害,也敵不過他自己。」林菲流露出無可置疑的自信。


  我付出的所有心力,對程弈而言,連一絲漣漪都未激起,這次一定要他對我甘拜下風。


  林菲並沒有教我如何思考,而是直接指著棋盤對我講解程弈的棋路。我聽不懂他的術語,她教的不是棋藝,是一套針對程弈的「固定棋法」。


  「如果他走得不一樣呢?」我擔心。


  「無須擔憂。」林菲冷笑一聲,好像程弈的棋局,完全被她掌握。


  和她分手前,我被陳浩攔住。他說:「妳還沒下注,就想離開?」


  「你別為難她。」林菲一句話,陳浩的囂張氣焰登時收斂大半。她接續說:「不然你們兩人玩一局吧。 」


  我有點害怕,雖然懂象棋的規則,可沒棋藝技巧,怕輸了被陳浩譏笑。


  「好,開局。」陳浩賊兮兮一笑。


  「慢點,我要選黑色。」我要求。


  「為什麼?」陳浩問。


  「因為姐姐教我的,就是黑色的棋。 」我如實回答。


  「哈哈哈!」他笑聲滿是蔑視:「隨妳高興。」


  棋局剛下,不管陳浩如何出招。我的下法:能走就走,不能走,就亂移一子。我屏息以待,幾手下來,令我詫異。「啪!」的一聲,陳浩的「帥」被我的炮和馬狠狠鎖死在角落。


  「這…這怎麼可能……我怎會輸了?」陳浩無法相信輸給我,我也不敢置信能贏過一個人。我從小被阿嬤灌輸女生軟弱的觀念,終究女還能勝男。不對,真正決定勝負的不是性別,而是那顆無心的心。與此同時,我才領悟到:要贏過一個有心的人,最快的路徑,是學會比他更無情。


  我的喜悅藏不住,向陳浩伸出長長的手。他遲疑:「怎麼?」


  「欸,你不是說來就是要玩的嗎?」我笑說:「十元。」


  「嘖——拿去!」陳浩不爽地隨手彈出一枚硬幣。他臉色一變,低吼:「等一下!媽的!妳桌上的十元,根本是一塊圓鐵片而已!」


  我立刻瞧去桌上的十元,對他傻笑:「那……下次再玩!」我顧不得他有沒反應,倏地衝出廢棄廠。


  我走過一段布滿雜草的河岸。程弈應該不在橋墩下那頭了——想想,萬一他獨自面對象棋,說不定待上三天三夜?


  我帶著可笑的期待,遠遠望去,一縷單薄的身影果然還在。望見他的當下,我所有精心準備的臺詞全然消失,就像雪遇見陽光,一夕間全融化了。


  我深深吸一口氣,調整複雜的情緒;暗自心想:我是來贏他,不是來罵他。我是來贏他,不是來罵他。我是來贏他,不是來罵他。


  「我要再跟你下一局棋。」程弈背對我,我聲音比想像中平穩。


  我移步到他身側,棋盤上的殘局越看越熟悉,尤其是三隻「卒」排成一列的詭異佈局。此刻在我眼中,竟成了某種笨拙而固執的告白。


  這個畫面,我印象特別深刻。我當時不明白他在戲弄我,還是另有用意。


  「你棋……沒動過?」我聲音不由自主放輕。


  「是。」他緩緩開口。


  我的胸口抑制不住一陣喜悅,脫口而出:「你在等我回來?」


  他靜默片刻,又一次簡短回應:「是。」


  僅此一個字,卻像一根鈍針,輕易鑿開我堅築的防備。原本強撐的硬氣,瓦解得一塌糊塗。不行,我不能心軟,要是現在就軟下來,那我連日來的辛苦,是為了什麼?


  我努力說服自己——不能輸。


  我坐回他對面。那一刻,我們之間似乎從未離開。


  上次遺留的殘局,如我所料,我輕易被打敗了。


  他竟沒如往常般說:輸了,再來。


  眼下他的沉默,令周圍一隻鳥兒的振翅聲絲毫未聞,仿若在等待他打破寂靜。


  「程弈,再來一局吧。」我害怕他又做出我意料之外的舉動,我僅有主動出擊。


  棋盤輕微的響動,我回想起林菲的交代:和程弈對弈千萬要讓他先出招,他是屬於攻擊型的。其實我早就認為,從他孤傲的個性,註定是個不會甘於防守的人。


  他的棋路沒有任何偏差,符合林菲的預判。我指尖摩挲棋子,努力回憶日夜苦練的「固定棋法」,目前一切按照我的設想執行。


  我瞥了他一眼,他仍是那副冷毅。這時他手上棋子卻的特別緩慢,他該不會猜到我棋法從哪來的吧?想也知道,不可能有人開局,就完全掌握對方的路數,早知叫林菲至少教我幾步「退招」。


  棋下的越深,我越懷疑這場棋局:到底是迫使他正視我,還是為了離他更遠的一齣戲碼?我漸漸對每一步棋產生出極度的不信任。我開始跳脫死記的棋法,企圖以思考來落子。心念未定時,我手上的棋子錯落位置。我不曉得是不專心、不安,還是潛意識不捨得贏他,總之——


  「我……輸了。」


  他眉眼複雜:「妳的棋步哪來的?」


  果然他對我的下法產生極大的興趣。我不想把林菲的事情說出,那會讓他覺得我是去搬救兵,像在耍賴。我只得支支吾吾說:「前幾天去廟口,有老人在研究象棋,我從那……學來的。」


  他真的是活在自己的邏輯世界,這麼容易拆穿的謊言,他……竟信了?還是說——男生都這般?


  程弈臉色蒼白,劇烈地咳嗽幾聲。


  我緊張地問:「你該不會是上次著涼,到現在還沒好吧?」


  「沒事。」他輕描淡寫,並沒有讓我放下心,反而他的虛弱,讓我想起他幾日來獨自坐在橋墩下的畫面。我凝視他,想再次確認,確認他的固執,我輕聲開口:「你……真的在等我嗎?」


  「是。」


  此刻,我所有的委屈、憤怒、心酸全碎散。我的腳步比腦袋更快,衝了出去;遠處的鳥兒被驚起,撲簌一聲從樹叢飛散。我撲過去,狠狠擁住他。


  他的呼吸炙熱,我們緊貼胸膛,我感受到的心跳,正孤單地熱鬧著——原來等待,比輸贏更讓人心疼。


第十六章 情敵,輸贏之外


  原以為那次溫熱的擁抱,能消融我們之間阻隔的層冰,不料徒勞一如既往。幸好我的夜晚總算被解放,能把時間放在最喜愛的散文集。


  小瑾老師說過,散文的歷史已經多達兩千餘年,我完全沒有概念那是多久以前;說不定我上輩子讀過,這輩子才與它重逢,也可能前世錯過,今生才得以珍惜。


  躺在地上的程弈被我輕輕踢了一下。過去是我陪他陷入無趣的棋局,現在該換他來分享我的情感。我把散文集攤開在他眼前,他很不領情,早已酣睡,連最心愛的棋盤也沒收拾,真放心我不會亂動他的棋子。


  我想整理那局未完的棋,不自覺坐到面前,學著上次他的頑固,拿起一枚紅色的棋子。當下我才體會到,不是棋局本身有趣,是一個人太專注,所以才覺得有趣。


  收拾好象棋,我獨自學起小瑾老師念散文模樣:


  「你的眼神燃起我對你的愛,


  每一步都走向心跳,


  棋局的美妙在你我之間,


  勝負之外是彼此依靠——」


  一早起床,程弈叫我陪他下一局,昨晚那點「如今換他來分享」的美好想像,被他簡短的一句話給破滅了。


  「我怎麼可能贏的過你?」我臉上寫滿不情願。


  「用上次那個棋步。」他根本沒專心聽我講話。


  「好吧,假如我還記得的話。」我嘴上應著,手卻隨意摸著棋子,冷不防被他糾正拿錯顏色,才引發我的好奇,「你為什麼老用紅棋?」


  他難得抬眉,表情顯得恍然。


  「等一下,我有點忘記下一步的走法了。」我輕搔臉頰,仍然想不起來。


  「下次吧。」他忽地收起棋子,使我感到一陣錯愕。


  這個城市,我們待特別久,我問他城市名,他說叫:「風城」。


  有朝一日,我還會再回來,不知那時,與他的愛是否仍在?


  每次在路上走得腳底起了水泡,我便會覺得還是「象棋」輕鬆許多。


  「程弈,你到底是要去哪啊?」我不耐煩問他。


  「北上。」


  「北……北上?」終於聽到我想去的地方,我的痛苦似乎有了意義。


  「搭車。」他又補了一句話。


  「你……你這是在關心我嗎?」我感動地問。


  「應該。」他簡單回應。


  「你說話就不能多少帶點情感或老實點嗎?」我說,「不過,『北上』到底是哪個城市啊?」


  他莫名瞥了我,旋即轉回頭。


  來到公車亭,程弈沒有停在站牌下。他往側邊一棟大廈走去。想起第一次我親眼見到高層大樓,如同鄉下的房屋疊了好幾百層才蓋好。


  今天難得可以進去,大廳光線亮的銀白, 地上是光滑的石子打磨,滑溜溜地,害我差點滑倒丟人。 我盯著那直直斜斜的電扶梯,站上去的緩衝,嚇得我立刻抓住程弈的衣服。


  最後,來到一間掛滿衣服的店面。


  「妳買件外衣。」他突兀蹦出這句話,我差點沒聽清楚。


  翻了翻整排吊掛的大衣,有些毛領、毛袖的造型過於誇張,讓我不考慮。我挑了許良久,拿起一件輕薄外衣。程弈掃了我一眼,隨後指了指一件厚實大衣, 「保暖重要。」


  我心花怒放:「好吧,那你挑一件給我。」


  他完全沒挑,把剛才隨手指的厚實大衣,從衣架竿上拿下來。我接過衣服,笑著對他說:「我好喜歡,好有鄉下的味道。」就算顏色像極黃牛的糞便,也變得順眼——畢竟出自他手。


  買下後,穿起來真是暖烘烘。我想,他的貼心,或許情深才能流露。


  我們在公車亭等候。程弈準備打開木箱。那動作看得我心驚,真怕他連幾分鐘也要利用。他朝我示意,我不想領會,幸好公車駛來,我才得以逃過一劫。


  坐上公車,窗戶寬闊。我緊貼玻璃,窗外流動的風光,美得讓我說不出的愉悅,與平時走路累得顧不上身邊景色的日子相比,簡直判若雲泥。原來放下疲憊,才得以感受到更美的事物,尤其身旁有著「那個人」的陪伴,則為這一切穿上最溫暖的慰藉。


  「你們好啊。」後座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我微微偏過頭,赫然發現:「妳怎麼會在這裏?」


  「妳是?」她表情生疏。


  我撐起椅把側過身,對後面那張熟悉的臉,小聲說:「妳忘了棋局的事嗎?」


  「棋局?妳認錯人了吧?」她裝作若無其事。


  「少爺。」那女生叫了程弈一聲,甜的快把我身子融化。


  我頓時愣住,「妳……妳怎麼叫他少爺?」


  我是她家的女傭小草。她從口袋拿出一隻針筒和一瓶藥劑,熟練地把藥劑吸入針筒內,才把針筒遞給程弈,「少爺,您的藥。」


  「別用敬語。」程弈將針筒扎進手臂。我頭一次見到打針自己來,目光不禁躲開。


  「程弈,她到底是誰?」我問。


  「我是她家女傭,剛說過了。」她一副不在乎。


  這臉明明就是林菲;她現在的氣勢完全沒了,我感覺到事情不對勁。她熱心教我象棋,根本就是居心叵測。她到底想從我還是程弈身上得到什麼好處?真不知道那個陳浩有沒有也躲在哪個角落,我得提高警覺才行。


  「程弈,我可以偷偷問你一個問題嗎?」我湊過去,在他耳邊說:「你認不認識一位叫林菲的女生?」


  「不……」


  程弈的答案令我意外,我還在回想他的話時,林菲半扶半推著他起身。


  程弈沒有反抗,呆滯地跟著她往後座移動。我目送他被帶離座位,氣得快炸掉,居然直接在她懷裏睡著。


  「程弈!你們是當我不在嗎!」我大聲喊。


  「少爺每次打完針,是會嗜睡的,請妳安靜點。」她故意摸了摸程弈的髮絲。


  「妳明明是林菲吧?」我盯著她。


  「我不知妳說什麼,我只是少爺身邊一位可愛的女傭。」她一副可憐兮兮模樣。


  「程弈多久才會醒來?」這問題像鐵釘一樣,被我直直拋向她。


  「這要看他想在我懷裏睡多久了。」她馬上反擊,聲音輕如哄嬰兒入睡的歌聲。


  「夠了!」我憤恨哼一聲,嘴唇抿成細細的一條線,雙手環胸,指節牢牢扣住椅背;她就像一道冰瀑,澆熄我所有的怒火,只留下被羞辱的冷風。我才自覺,情敵挑起的怒火,燒掉的不會是她,而是自己對愛最後的一點天真。


第十七章 憤怒,只為你


  公車猛然上下顫動,急停於路中。


  「車壞了,你們三人——快滾下車!」


  司機回過頭,像閃電般收成一束,直劈我眼底。


  他威嚇不了我的,我的憤悶瞬時倍增:「林菲,你們這次又在做什麼!」


  「不揹少爺,怎讓他下車呢?」


  車門咖擦一聲開啟,強迫我們下了車。司機大笑說:「掰掰啦!」


  公車噴出刺鼻的黑煙,丟下我們三人,頭也不回疾馳而去。


  「都是妳,本來我可以舒舒服服和程弈坐車去『北上』的。」我指責林菲。


  「坐下一班公車不就行了嗎?」她聳了聳肩。


  「妳沒看到嗎?這是山路呢!」我側過看她。


  「應該不是我的錯吧?」她一臉無辜。


  我恍若被暴雨沖垮的骨牌,才從棋局抽身,馬上又遇上這個瘟神,最痛恨的是她還用我夢寐以求的姿勢,背著我的男神……


  「林菲……能問妳關於程弈的事嗎?」我艱難啟齒。


  「嗯?我說過我不是林菲,我是小草。」她笑容僵硬,快速揮動手幾下,連忙否認。


  「妳認為……程弈愛我嗎?還有……」我微微低頭,倏地抬眸凝視她——「我愛程弈嗎……」


  「……我看的出妳愛他。」


  「那程弈呢?」我小聲問她。


  「少爺個性飄浮,我也不太了解。」她想了想,說:「他應該是有『喜歡』妳。」


  「是喜歡……不是愛嗎?」我的聲線不由得低下來。


  「妳知道喜歡與愛的差別嗎?」她平靜地反問我。


  「嗯……我曾經愛過一位比我年紀大很多的人,其實我也不懂愛是什麼,只是在乎對方。」


  「在乎啊,既然在乎,那妳有為程弈做過什麼嗎?」她仰望天空,若有所思。


  「沒有……」我說。


  「愛、喜歡,大概有很多種,像我對少爺也是有愛,只是我的愛,是希望他變得更好。」她態度坦然,露出深長的笑意。


  「變得更好嗎?」我微微垂下眼睫,陷入思索,「我只希望我和程弈的愛,能變得更好。」


  忽然,程弈的眼皮微微動了動。「程弈,你醒了嗎?快下來走走吧。」我開心地對他說。


  林菲收起所有憐憫:「妳是恨不得他多待我背上一秒嗎?」


  程弈聲音微弱:「有點渴……」


  「前面再找找吧。」林菲話音剛落,一間山屋出現在前方拐彎處。


  我心裏咯噔一聲,眼前的山屋,藤蔓盤結屋壁,荊棘沒有一根竄過門扉。我朝裏面大喊一聲,比預期中寂靜。


  林菲背著程弈沒有徬徨,走了進去,我連忙跟上。


  屋內充斥一股濃重的霉塵味,唯一的陳設是一張破舊的長條木桌,木桌下的地板,突兀地開了一個黑漆漆的缺口——那是地下室的樓梯口。


  走下樓梯口,沒想到荒涼的山屋底下,隱藏一個比山屋大好幾倍的空間。整個地下室豁然開朗,迴盪下象棋的聲音。


  「菲姐好!」


  「菲姐妳好!」


  林菲一把扯下頭上的蝴蝶巾,迅速從後腦繞過,蒙住鼻樑,綁成面罩。


  「那些人是不是在叫妳?」我故意問,「還有妳扮得跟小偷一樣做什麼?」


  「妳聽錯啦!呵呵呵!」她狡黠一笑。


  程弈喝了點水,臉色恢復許多,能下來走路。


  「你剛才打的是什麼針?」我急忙問他。


  林菲搶話說:「少爺剛清醒,還是由我來說吧。少爺生病,需要藥劑治療。」


  「妳的話我能信嗎?」我狐疑問。


  「我是少爺的貼身女傭,妳說呢?」


  「妳一開始不是說只是個女傭嗎?」我氣呼呼地說:「從幾時變『貼身』了?」


  「那是怕妳羨慕嘛。」她聲音輕柔,對我扎了扎眼。


  她大概是唯一能一句話或一個小表情,就能輕易惹惱我的人。光是「程弈的貼身女傭」這個頭銜,就足以引燃我的嫉妒心。我厭棄的不是林菲這個人,是她能名正言順那麼貼近程弈,甚至佔有比我還多的秘密。


  林菲攙著程弈。我克制著不耐對她說:「他現在已經醒來了,不用妳扶了吧?」


  「我是少爺的貼身女傭嘛。」她重複我不想聽的話。


  「女傭也不能亂來啊!」我把心中埋藏已久的話說出來,「程弈,她是女傭,那我是你什麼人?」


  林菲冷不防插了一句:「妳知道少爺已經結婚了嗎?」


  「我不信!你怎麼可能結婚了?」我的聲音透著求證的裂痕。


  「……她說的沒錯。」程弈揉著額頭,像還沒完全醒來。


  我感覺五臟被最後一道言語瞬刻封死,每一個動作猶如深陷碎玻璃,疼得全身失控。我氣得嘶吼的顫意,把他送的大衣從我身上扯下,不是「丟」,是懷著一股摧毀慾,惡狠狠地砸向他的身軀。當下我的憤怒如潮水,淹沒了我對他的愛。並且徹底沖垮我對她的情感。這憤怒,可以讓人徹底忘了我是誰,忘了當下說過的每一個字,可偏偏忘不了他,以及那句殘酷至極的真相。


  我不再猶豫,毅然轉身。


  程弈一個箭步上前,從背後伸出雙臂,一把抱住了我!


  我被突如其來的力量箍住,愣了片刻。手臂的力道,恍若要將我壓進他的胸膛深處——窒息、依戀、混亂。不知是清醒還是瘋狂,驅使著我猛烈,無濟於事的扭動掙扎!


  我用盡胸腔裏最後的力氣嘶吼——「你這個騙子!」如今,連轉身的權利也要被剝奪嗎?


  「夫人……已經過世了。」林菲陡然一轉,不再帶有敵意的對我說。她像一汪靜水,眼眸流露出惻隱,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漣漪。


  我極力掙脫那雙披著善惡外衣的臂膀。我不確定這是值得相信的真相,還是他們精心編織的另一個假象,只為安撫他們眼中幼稚軟弱的我。


  可我仍被心裏的——自欺,或者,他們的騙局——說服了。


  我驀然轉身,淚眼模糊地緊抱住他,「你別再瞞我了。」


  林菲放下沉重,故作可愛地說:「好了!那要不要去玩個幾局呢?」


  程弈將木箱交給林菲,過程流暢,宛如排練無數遍;不言的默契,映襯出我與他未曾跨越的距離。


  「你不是程帥嗎?我在電視上看過你呢!」一道聲音傳來,認定眼前人就是程弈。


  程弈的身體僵住,他立刻鬆開抱著我的雙臂,轉過身,凌厲的盯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第十八章 賭,三人象棋


  那人長得柔弱,一束馬尾垂在肩後,舉手投足間散發出馥郁,幾乎比女生更像女生。


  他慵懶靠著桌緣,笑聲宛如指甲銼刮過玻璃,「哎呀呀!你要北上挑戰象棋!沒過我這關,不也白去嘛?」所以乖乖陪人家玩一局,好不好嘛?」


  「沒興趣。」難得程弈拒絕別人。


  一群人衝上來包圍我們,「不要沒興趣嘛!賭金一千萬如何呀?」他說。


  「我們家少爺身體不好。」林菲跳出來說。


  他慢條斯理地對程弈說:「你三年前在正規賽輸給一位叫虹的蒙面選手。你不就是為了報那場仇,才參加這次地下棋賽嗎?」


  「我們少爺要怎麼做,是我們家的事。」林菲冷聲說。


  「啊,那就快決定吧。」他半掩住嘴,笑了笑:「忘了自我介紹,人家叫劉乖乖。」


  「乖乖」和他的人真不搭,我差點失笑。


  「不然賭你身邊的女人,輸了就送給我一位。」劉乖乖指向我和林菲。


  林菲挑眉說:「看你這樣子,對女人應該沒興趣吧?」


  「多一個女傭也不錯嘛。」劉乖乖滿臉笑意。


  「女傭我最適合了,不如我吧。」林菲嘟嘴反擊,展現她最擅長的一面。


  劉乖乖尖叫一聲:「我怕怕啊!又說這種話啦!」


  頓時,程弈冷冷地開口:「蘊兒。」


  程弈的開口,比起疑問,讓我更多的是愕然,剛才那不到幾分鐘的深情,為何像流星般倏忽而逝?


  「終於答應了唷。我就一個人對付你們三個,算我委屈吧。」劉乖乖故作弱勢,言辭揶揄,像在訓話般說:「我還沒說完呢。記住啊,這世上最有趣的就是不公平。因為公平,只為你們準備。」說完,他又發出令人厭惡的冷笑聲。


  他的手下講起規則——我們三人各自有固定棋子,不能碰對方的棋子。誰的棋子全數陣亡,誰就輸,並且三人不得對話。


  開局,程弈率先出紅「炮」。劉乖乖蘭花指輕拈黑「包」,優雅防守。林菲則謹慎護紅「帥」。


  接著輪到我,我的手心沁出冷汗,如同被推上戰場的無助士兵。只要能吃子,我毫不猶豫,棋局看似占上風,沒幾步,對方的棋子已深入我方陣營。我才意識到我的「貪吃」,不過是勝利的反噬。


  劉乖乖輕易反制我這一連串輕率的行動。我的策略是錯的,視線不由得滯停到程弈身上。他深邃無言,我讀不出他是責怪還是默許。我決定來回走子,這種近乎投降的舉動,連劉乖乖也懶得理。我能做的,僅剩變相加入這場二對一的戰局。


  林菲沉著下手,她果決望向程弈,將手中的紅「傌」斷然落在程弈的紅「炮」後方,替後方的紅「傌」擋住黑「炮」。


  黑「炮」轟的一聲!林菲的紅「傌」被消滅。


  「哈哈哈!看啊,犧牲是多麼的美麗。程帥,你身邊的女人,永遠只配當妳的墊腳石。」劉乖乖陰險大笑。


  聽到這話,我才驚覺林菲輸了。


  我棋步移動得心驚膽跳,所有不安集中在我身上。我屏息等待,胸口陡然憋緊。程弈提起一枚棋子,赫然落在我的棋子前面,穩穩護住我那枚反覆移動的紅「俥」。


  「看來她對你很重要。一直緊緊護住她的棋。」劉乖乖嘲笑說。


  一直?我以為程弈是正常下法。他說那句,我才醒悟他選我當賭注的原因,因為我重要,所以權在他手上,賭是誰願意為他留下。他就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我竟沒想到這點。


  有程弈護住我,那我還怕什麼呢?目前我的棋子最多,我決定不顧一切反擊。


  「哎呀!素素小姐,再猶豫下去,人家要打瞌睡囉。」劉乖乖話語透出惡意:「妳的紅『炮』再不走,可要被我吃囉!」


  我當作沒有聽見,將紅「俥」直推入敵方陣營,發出「啪」一聲!吃掉對方的黑「車」。


  下一手,他得意洋洋地說:「哈!妳的紅『炮』沒了!」


  我用對方的黑「車」,換掉自己的紅「炮」還算划算。我幾乎是孤注一擲的下法,以棋換棋。


  「天啊!我的棋!」劉乖乖的笑意僵住。那片刻,程弈微笑看向我,下一刻,沉默被我顫抖夾帶著愉悅的聲音打破:「將——軍!」


  「哎呀呀!好好好……承讓了。」劉乖乖假裝屈服,話鋒一轉:「可你該怎麼向你旁邊的女人交代呢?」


  我看著劉乖乖,勝利的興奮未散,他的嘲諷於我而言,就像個戲臺上的小丑在嘩眾取寵。旁人大概沒發覺,當程弈把我推出去那一刻,他已經把所有的話交代完了。


第十九章 血染紅棋,最後一子


  劉乖乖不服輸,一群人包圍上來,程弈握著木箱舉起:「劉乖乖,我用這個跟妳換我們三人的命!你一開始要的就是這個吧!」


  「欸呀!你真懂我的心啊。」劉乖乖派一名屬下拿走程弈最珍貴的棋組。


  「少爺,可是……」林菲問。


  「走吧。」他淡淡應聲,並無解釋的意思。


  離開劉乖乖的棋館,我們再次回到通往「北上」的路上。


  程弈的臉色蒼白,陣陣咳嗽從他喉間衝出。


  我急聲催促林菲:「快,把藥給他。」


  林菲眉頭緊鎖:「藥效怎會這麼快就免疫了?」她臉色擔憂,「以前一劑能撐上半年的。」


  「我們還是先去醫院吧?」我催促。


  「不……不行……」程弈彎著身子,面露疲憊。


  「可是這樣應該最快啊……」 我心急。


  「我就是……從醫院出來的……」程弈勉強說。


  「你的意思是……?」我愣住。


  「我父親怕我身體狀況,不許我參加比賽。」他咳了幾聲說:「他逼著我說,真的沒病就徒步。」


  「難怪你不坐車。」我終於明白他的苦衷。


  「這邊離……桃園還有……多遠?」程弈聲音微弱。


  林菲從口袋拿出一本摺疊的小地圖,她看了路邊的地形,再對比地圖上的路線長短,指了指一個點:「桃園應該快到了。」


  我升起疑惑:「不是要去『北上』嗎?」


  「北上又不是城市名,那只是個稱呼。」林菲對我解釋。


  原來我一直誤解阿嬤的話,腦海中對地方的想像一下子變得混亂。


  「大概還有四公里左右。」林菲瞄了眼地圖,「藥劑還有一支備用。我現在就替少爺打下,這樣能爭取更多時間。」她說話間,目光在我與程弈之間短暫停留,「你們打完針,立刻去比賽會場。我馬上趕去弄新的藥瓶,這藥不是普通醫院能買到的。」


  我立刻攙扶程弈前行。能與他靠近是種難得的幸福感,他沉重的身體,讓我的腳步有些踉蹌,幾乎支撐不住。


  「還是我自己慢慢走吧。」他難得體貼,口吻雜著倦意。


  「不會啦,還是我背著你走。」我客氣地說,心頭燃起一股嘗試的興奮。


  「你揹得動我嗎?」


  「可以,我也想試試看!」我振奮地說,雖然明知體力可能不足。隨後程弈輕輕一跳上來,我的身體重心不穩,整個人被壓得摔到地上。


  「好痛,還是不要好了。」我登時反悔,痛的躺在地上呻吟。


  我們沿著坡道慢慢往下走。程弈一拐一拐前行,我在旁邊攙扶著他,走了漫長一段路,雙腿逐漸發軟,眼前的山坡道路似乎無限延展。陡然間,後方道路冒出一台汽車,在我們身邊急煞。


  駕駛搖下車窗,探出頭,先是看了程弈的腳,又看了我一眼,才問:「你們怎麼了?」


  當運氣低到谷底,命運也像山路的轉角,永遠不讓人看清下一步的風景。就在以為一切無望時,我們遇上好心人,能搭上順風車前往桃園。


  地下象棋館比我想像井然有序。每個人穿西裝打領帶,也沒有人在抽菸或嚼檳榔。反而我和程弈顯得異樣:借來一輛輪椅,他坐著,衣服髒亂;我在後面推著他,兩人的模樣特別顯眼。


  進入第二大廳,裏面的人員已經在抽籤排對手場次。程弈望向高懸在半空中的巨大螢幕,第一場對手竟是虹。我瞥見程弈不禁嚥下一口水,難道對方真有那麼厲害?


  賽場每個棋盤旁,有四個親友座位席,我坐上去,虹的座位席則是空的。


  場上約三十人在比賽,氣氛異常肅靜。


  「沒想到你還是來了……」從左方一道沉著的聲音傳來。


  他身上披著一件鮮紅色外袍,衣褲同色融為一體,布料隱約透出木色紋理,散發微微光澤;頭上戴著同色紋理的緊束頭套,只露出一雙眼睛;腳下高靴也是紅色與木色交錯的層次,從頭到腳一氣呵成。


  程弈沒有回應。


  比賽開始——棋落聲,此起彼落!


  我第一次見到程弈用黑棋。他們的棋步?這不是林菲教我的下法嗎?


  隨著他們一步步交手。他們下的,的確是我學的棋法,只是紅黑方反了,正當我這麼想時,棋路竟變動了。


  本程弈的紅「兵」,也就是現在的黑「卒」,應該要往前,卻往右移。咦?正確來說應該是林菲教給我的棋法,在我和程弈對弈時,我早先改變了。


  程弈死盯著對面的紅「帥」。手上的黑「馬」似乎等待下手,進退之間如等待上鉤的釣線,卻停滯住。


  「你還在等我幫你喊『將軍』嗎? 你以為你只要不走那一步,一切事就沒發生過嗎?」虹表現低沉。


  氣息凝滯,周圍所有聲音彷彿被吸入程弈指尖,只剩下他的呼吸——沉、重、亂。


  虹輕嘆了一口氣,像是放棄最後的耐心。她抬手,那面罩緩緩上移,宛如拉開了戲劇最不合理的序幕。在那壓迫感十足的遮掩之下,幾乎無法承受的荒謬事實猛然炸開,現出者竟是——林菲!


  「老……老婆?」程弈驚愕。


  「老婆」這個詞像一枚炙熱的烙鐵,在我內心無盡灼燒,讓全身每一寸宛如龜裂的乾土般裂痛。我一直以為程弈是個最孤傲的路人,沒想到苦纏他整整三年的最強對手,竟是他最親密的妻子,更是一直在他身邊照顧的女傭「小草」。我已經搞不懂這是否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彌天大謊,還是我仍困在日以繼夜練習擺棋子的噩夢當中。


  賽場的觀眾紛紛看向她——


  「她不是地下象棋界,有名的黑將嗎?」


  「是啊……竟然會是她。」


  有的人面露恐懼,有的人則興奮不已。


  「你……清醒點。」林菲臉上默默留下了兩行淚水,淚水與她臉上的沉靜,形成一種極其矛盾的衝擊。她接著說:「三年前的那個殘局,你不敢吃掉我的紅『帥』,難道你沒有發現什麼嗎?」


  「三前年?」程弈眉頭緊蹙。


  「死去的,不是你的妻子,是我們的女兒……」虹,不,現在應該叫他林菲。她低下了頭,抹去不受控制的淚水。


  「女兒?」程弈霍然圓睜雙眼,望向她。


  「從小你的女兒最愛和你玩象棋。她總是愛拿紅棋,還把你和她一起玩到舊了的象棋,以及她八歲時,你送給她的全新象棋——在她病危那刻,他交代家裏的管家:新舊棋子各分一半,組成兩組,每組新舊各半,一組你帶在身邊,另一組,和她一起埋入土裏,你全忘了嗎?」林菲話語越說越急。


  程弈全身的血液像是被這一連串的話語,一瞬衝入腦門。他緊抓輪椅扶手,泛起一種不可思量的溫情。


  聽見林菲的描述,我頓時清醒。棋一直是程弈的最愛,也是困住他最後一道無解的迷局。


  程弈神情凝滯,眼淚止不住往下掉,他哽咽著:「女兒……對不起……」咳聲從胸腔深處劇烈迸發。他急扯口罩,滿嘴鮮血赫然在目,鮮紅與暗褐交錯混雜,猛地弓身往前,一口熱血轟然噴出,濺成血雨,籠罩在紅方棋面,尤以那枚紅「帥」棋子被血染得通紅。血光映照下,恍若有人伏身在旁,緊握程弈執棋的手,不讓它倒下。


  那血跡,豔麗得令人心寒,一瞬間浸染了那代表林菲、妻子、對手、女兒以及他自己的紅「帥」。


  我激動地站起身,本要衝去程弈身邊,可我止住腳步,只因林菲早已走近程弈。那一刻,我想起林菲問過我的一句話——愛是什麼?


  林菲眼中沒有責難,惟有平靜而深沉的憐惜。這畫面是她對「愛」最殘酷的註解:縱使心碎,知曉所有的錯誤,依然選擇守候的本能。


  我默默轉身離開會場,心中有種難以形容的錐心沉痛……我想我們全輸了,程弈最終輸給了病魔與自我,林菲輸給了三年努力和犧牲未能達到救贖的目的,而我,輸給了一段無從介入的愛。


  救護車的鳴笛聲在耳畔回蕩。我從口袋取出一枚封著紅「帥」的玻璃項鍊,那是程弈入場前替我戴上的,後來,我摘下它收起。恐怕那一刻,他就已選擇了死亡。他的行為即是最終的頃訴,他確實在乎過我,只是那份牽絆,本就註定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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