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五月是媽媽的月份,今年的母親節才剛度過,網路上總是充滿了曬媽媽的貼文,或是懷念、歌頌母親的各種照片、影片、文章。每個人都有一位母親(好啦,或許有些人不只一位),親情與母愛總是人間永恆的命題,也是音樂、文學與藝術不墜的題材,因為母親始終是人世間裡,愛的第一種形式。
但我留意到陳昇歌曲裡的母親,雖然在許多歌曲裡出現,但「媽媽」這樣的形象,卻又總是有點迂迴,似乎總不是那麼直接、鮮明的去描繪。陳昇的歌裡,不斷地出現各種家人:父親、母親、兄弟、姊妹......,差不多所有的親戚都要登台亮相過超過一輪了(笑);相然,一如許多文學作品裡常用的手法,母親也經常用來類比或暗喻著土地或祖國,餵養子女一如滋養著人民。這點來說,2017年〈歸鄉〉的歌詞可說是最直接的譬喻:
我的母親他不美,要怎麼形容她?
這句話當然不是說自己的母親很醜陋,而是用來表述一個歸鄉遊子的忐忑心情,縱使母親(故鄉)不再美麗,卻也無法抗拒母土溫柔的召喚。這是最典型的「母親=故鄉」修辭方法,雖然簡單,卻永遠都能感動人。
在陳昇歷年創作裡,將「母親」或「媽媽」等名詞寫入歌曲裡的不計其數,隨便搜尋都有超過20首,大抵反映了華人世界裡母親角色的吃重,既是寬闊包容的母土,也可以是永恆不變的親情等候,藉以反映離鄉遊子的孤獨無依。例如2006年〈告訴媽媽〉:
蘇州河岸日日春 夜裡狂歌縱酒不許談明天
喧嘩已了是晚秋 誰都不該從故鄉到上海
告訴媽媽我想他 告訴媽媽我欺騙了他
說我很快會有個家 和我悲傷的愛人
這位漂泊四海、浪跡天涯的男子,在一個又一個城市裡游移著,終至不知身處何地,只能在夜深人靜時,「告訴媽媽我很想她」,想要告訴媽媽自己快要安定成家,卻也只是一場不得不的善意謊言,因為「我」恐怕要注定四處漂移下去了。
這是一首寫給在異鄉努力打拼的遊子的歌,藉由「告訴媽媽」來自我麻痺、自我安慰,唱來其實令人心碎悲傷。在這張《這些人˙那些人》的專輯裡,諸如〈本命年〉、〈從上海離開〉與這首〈告訴媽媽〉,是彼此相關的三首歌曲,背景都是那些年在中國各地遊走、打拼生活的人的故事,或許有點荒誕,帶著些許任性,但毋寧都是那個時代台灣人遠赴中國的真實寫照。在這些歌裡,「媽媽/母親」既是真實的親人,也往往暗喻著故鄉的親情與熟悉的過往,來去由不得自己的人們,往往也只能在深夜裡藉由思念母親,訴說著一代異鄉客的無奈吧。
同樣對故鄉母親的思念,也表現在新寶島康樂隊的台語歌曲裡,畢竟「思念母親」也是台語歌曲裡的經典主題之一。2016年新寶島專輯《UP UP》裡,有一首陳昇與趙詠華對唱的〈水尾郵便車〉:
水尾仔有一台郵便車 載去我的悲哀我的心情
有時艱苦 有時虛榮 阮現在的故鄉在後山
你若有看到幫阮喊一聲 水尾郵便車
這張信有寫到阿母的名 只是不知影要寄去哪
「郵便車」是台語裡用來形容送信的郵局車輛,歌中的這台郵便車,正是
花蓮玉里知名的「行動郵車」。這首歌便是抓緊這個寄信/收信的意象,唱著對遠方故人的思念,故人可以是戀人,也可能是故鄉的阿母。雖然想要寄信給阿母,卻不知道要寄去哪裡,推測老母早已不在人世,只能憑藉著那台郵便車,和寄不出去的信件,表達對母親的想念,告訴母親我現在過得很好......
最後要來介紹一首相對沈重的母親之歌。這首歌是以悲傷且低吟的語調,藉著一位「孩子」的口吻向母親訴說沈痛的心境,聽得叫人感到傷痛,也有著複雜難以言說的弦外之音:
不要搖醒我 我想在你懷中 安靜的沉睡
我是你的孩子 我想你那樣做 也不是故意
秋天的月 看來那樣的圓 孩子們就都依偎在你的身邊
我們是成長中的孩子 受了傷 就很難復原
因為你總是那樣沉默 從來都不言不語
我 我還以為你也喜歡 那樣宿命的邂逅
還是你在南太平洋昏黃的夜色之中 受盡了凌辱
什麼樣的話 我都可以聽得進去
母親 卻不能相信 你已不再愛我
你並不因為外面的世界奇異 感到特別的恐懼
卻只是難過不能夠再安靜的 擁抱著你睡去
當然你也明瞭 我已承繼了你蠻子一樣的脾氣
會含著眼淚 倔強的睡去
這是收錄在2000年《思念人之屋》專輯最後一首的歌〈晚安母親〉。這首歌的歌詞其實是以旁白口吻唸出,背景是楊騰佑激昂的電吉他,與陳昇伴著旋律唱著不明所以的英文曲調,整體來說,像是在某個演唱會現場裡有感而發的喃喃自語。
我在上面節錄了特別多段的歌詞,主要是因為歌裡藏著許多欲言又止的意念,只好盡量摘錄下來。整體來說,我們可以揣想這是一個孩子對自己母親的深情告白,幾近懺悔地告解,反而更接近一個徬徨無措的孩子成長後的心聲。然而我們在一些字裡行間,還是可以隱約猜想到,這個「母親」,恐怕是無數個台灣母親的總合化身,或者再一次地,是對台灣這塊島嶼的溫柔投射。
從第一段開始,「不要搖醒我/我想在你懷中/安靜的沉睡」,令人聯想起專輯發行前一年的921大地震,象徵土地的母親在夜裡搖醒了我們,在秋天的月裡,我們卻只想依偎在母親懷裡。「是否你有些話都說不出口/難道你已經不允許我再愛你/每個人都跑來笑我說/你的母親長得真醜」,這幾句暗喻了無法被承認的台灣人身份,只能含著眼淚接受命運的擺弄,縱使母親被嫌棄醜陋,也不被允許愛著自己腳下的土地。而隨著音樂走向最高昂的節奏,陳昇唱著:「你在南太平洋昏黃的夜色之中/受盡了凌辱」,人們大該都猜想到,這是唱著太平洋戰爭裡那些前往南洋的台籍士兵與慰安婦,雖然遭遇不同的境地,卻都是相同身不由己的悲慘命運......
這首〈晚安母親〉裡,已明白表述了陳昇對台灣這座島嶼的無比憐憫之情,「母親」既是溫柔的懷抱,也是無情的傷痛,更是背負無數歷史傷痕的島嶼,將兒女之情投射為更寬闊的悲憫關愛。因此,歌詞最後一句,確實地道出屬於台灣子女強烈的生命韌性,「我已承繼了你蠻子一樣的脾氣/會含著眼淚/倔強的睡去」。陳昇並不打算將歌曲轉向民族、認同的追求道路,而是回到人性的原點,藉以隱喻一代一代的台灣人,在歷經了這麼多歷史苦痛之後,仍會倔強而堅強地活著,並且安穩地睡去。
〈晚安母親〉是一首歷經921地震後,陳昇有感而發的歌曲,既是寫母親的冷漠與溫柔,更是化約成對島嶼土地的強烈情懷。每每在午夜時刻聽著這首歌,都會忍不住落下幾滴眼淚。我想,能將母親寫成這樣的歌曲,也唯有對土地懷抱著真摯情感的人,才能唱得如此動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