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7《孽子》(下)：讓受罪的人們張開翅膀去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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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的第三部，安樂鄉成立，故事的焦點從男妓身上轉移，來到了更大的故事線上。

第三部的主題「安樂鄉」是由楊教頭帶領所開設的一間酒吧。警察到了公園後，公園被查封，安樂鄉遂成了眾人暫時晚間休憩的場所。除了楊教頭外，楊教頭身邊的跟班阿雄仔、李青、吳敏、小玉、老鼠幾人也成了店裡的員工。這個安樂鄉的存在算是幫助他們幾個年輕人往上爬吧！脫離了原本男妓的工作，在安樂鄉雖不比之前好賺，但整體來說比之前穩定，他們自己對於這份工作的認同感也比做男妓來得好。

安樂鄉的出現，除了讓原本公園裡的人之外，也讓許多大學生、有頭有臉的人，這些原本不會去公園的人願意光顧。整個安樂鄉的運作更是靠著幾個同路人在背後撐腰、捐錢才好不容易才做了起來。

不料幾個月的光景過去而已，一篇《春申晚報》上的新聞揭露了這個地方，讓許多湊熱鬧的人都來了店裡。說是鳩佔鵲巢有點奇怪，但不少同志確實因為湊熱鬧的外來者而逃之夭夭。其他人能逃走，店員可不能。阿青等人被迫直面好幾雙蝕人的目光，受到的是來自社會上的不友善與歧視。楊教頭也對他們幾個說了，平時要他們做事稍微檢點些，畢竟當時社會上對他們的身分本來就不是很友善，若不能保持得低調些，無疑是讓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

直到傅老爺子臨終的前幾日，楊教頭吩咐暫時歇業，之後也就無限期歇業了。

故事裡出現傅崇山這個角色，是從阿青一夥人因為鐵牛進了警局，被他保釋出來開始，他也在第三部成了關鍵人物之一。是為老榮民的傅崇山，生活上享有許多不錯的優惠待遇，在官場上也認識許多人，雖然年紀大了，但想些法子能仍保他們從警局裡出來。

傅崇山，書中又名傅老爺子，傅指的或許是為「父」吧！象徵著他是所有公園裡人們的父親，崇山更帶有恩重如山之意。

傅崇山對於這群在公園裡的夥子們來說，就是個大善人吧！像是之前小敏割腕，幾萬塊的醫藥費也是他在背後出錢，只是他本人行事低調，不希望被宣揚是他做的事情。另外像是在第三部剛開始沒多久，老鼠被烏鴉趕出家門，也是阿青帶老鼠來傅老爺子家抹藥休息。

為什麼他會選擇幫助這些在公園裡的人們呢？原因大概與他的兒子 ─ 傅衛 ─ 有關。傅衛在軍中擔任不錯的職位，可惜後來被長官發現到他與下屬發生性關係，於是在接受軍法審判之前，心高氣傲的他選擇自盡。在自盡前，傅衛帶著沙啞懼怕的聲音，曾向父親發出了求救訊號，可惜傅崇山並不領情，只是選擇罵他無恥，讓孤立無援的傅衛選擇自殺。或許正是因為這件事，讓傅老爺子的心裡後悔了吧！

在那之後，傅老爺子做了好幾晚的惡夢，夢見的是以前在軍中處決過的其他男同志。原本覺得處決他們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當這件事情換到自己兒子身上時，雖然知道不可為，心有不忍，但還是只能接受讓他受審的事實。在傅衛死後，傅崇山接連好幾個月的時間住進榮民醫院，出院回家後，足足一年都閉門謝客。

直到有一次晚上從臺大醫院回家的晚上，穿過新公園，聽見裡頭有人兒的哭泣聲，過去之後發現是個瑟瑟發抖的哭啼少年。由於寒風正刺骨，少年衣衫單薄，見他可憐，傅崇山便把他帶回家。這人名叫阿鳳。第二天，阿鳳與傅崇山一同共進了晚餐。傅崇山這時才從阿鳳那邊聽到關於公園的故事，知道在公園裡頭原來還有那樣多無家可歸的孩子，他們的身分也跟他兒子一樣，受到的是家人的不諒解。從這邊開始才結下了與公園後面的一段因果。

傅老爺子在書裡面有一段自述：「阿鳳那個孩子，雖然在我家裡只逗留過短短的一夜，可是我對他卻產生了一份特別的情感及關懷。」我想，其一是因為年紀大了，心腸變得柔軟了，其二則是一種出於對傅衛的補償心態吧！之後的好一陣子，傅老爺子會去靈光育幼院帶帶小孩。當年榮民們殺人是為了保護自己，保衛自己的國家，迫不得已。當真切意識到殺人的痛楚時，總會想做些什麼來彌補之前自己做過的事情，希望做點善事來回饋社會。也有可能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會想做些回饋社會的事吧！

至於，後來傅崇山被牽進故事主線，是因為原本照顧他生活起居的吳大娘受了點傷，跌得不輕，所以暫時由阿青來代替她的工作，幫忙照顧傅老爺子的生活起居。但從他們兩人的對話中，看的出來傅老爺子還是對阿青挺照料的，畢竟是難得來幫忙的人。但阿青來了不久，傅老爺子病倒被送進了醫院，傅老爺子心裡卻還不忘靈光育幼院的畸形兒傅天賜，大概救贖他也算是救贖自己的心理吧，他便委託了阿青去一趟靈光育幼院，跟傅天賜說晚點他會自己再來育幼院，只可惜這恐怕是無法實現的諾言了。

住院沒過多久，傅老爺子便離世，生前僅委託楊教頭死後從簡，選了沒拋光過的棺材，沒有大禮、沒有讓太多人知道，僅僅只是希望能與兒子葬在一起。死後，阿青、小玉、老鼠、吳敏、楊金海、阿雄仔六人，肩抬棺材步履蹣跚的上山，要把屍體葬在山頂上。自傅老爺子死後，關於葬禮書中對話極少，多是敘寫，字裡行間透著的悶意隨著他們上山的步伐層層堆疊，肩上汨流出來的血更像是無聲的哭訴。當放下棺材後，這時才感受到遽然迸發出來的疼。正當下葬時，王夔龍從後頭趕上，身著黑西裝、手秉白菊花束，在棺木前凝視十多分鐘，眼淚不禁奔流，哭的大聲，像是要把眾人沉默裡帶著的哭嚎也給哭出來似的。這邊的鋪陳極佳，沒有多餘的炫筆，只有一筆一畫的平凡字句，卻磨出了最深、最細膩、最不言而喻的情感 。

在本書中的第三部對於父子之情也有極多的描述，分別是傅崇山與傅衛、吳敏與他爸爸、王夔龍與他爸爸王尚德、還有阿青。從爸爸、從兒子的經歷、角度去看，面對各式各樣的處境，有的後悔、有的難過、有的扶持，展現的是因為同性之愛而有別於常人卻也同於常人的父子親情。

傅衛天賦異稟，在出事以前也一直都沒有辜負傅老爺子的期待。爭強好勝的他一路隨著爸爸的腳步，當上軍人，文科術科什麼的都鶴立雞群，作為父親的傅老爺子很是欣慰。傅衛升上排長後也很得人心，只可惜後來與下屬發生關係被抓包，撤職查辦，才使得他與父親的關係破裂。這時的他收到的是父親的責罵。沒有可以依靠的人，等待他的只有要要判他死刑的軍事法庭。心中的絕望、無助、難捱讓他焦急。最後迫不得已，執起公共電話，他又再打了電話給他的父親，知道自己要死了，只想見父親最後一面，好害怕連這最後一面也見不到，好不容易通的電話，父親卻也只是回絕了他。『肯定是讓父親失望了吧！再來，只要跟自己喜歡的對象好好的告別，大概就了無牽掛了吧！』覺得活下去沒有人要支持自己也沒什麼用，沒有任何人期待自己，那與其讓別人來替我掛上我骯髒的罪名，還不如讓我清白的逝去吧！這是對自己榮耀的堅持，也是對現實的絕望與不甘做出的嘶吼。

作為父親，傅崇山滿溢的是悔不當初。煥然英發的兒子如今成了罪人，只有覺得這個人骯髒，覺得這個人不配做自己多年來培育出來的兒子。但是，真的死了當下，卻心痛了。這個人，相處了二十多年，就這樣沒了，還想看著他好好長大，好想在電話裡把斥責收回，安撫這隻曾經翱翔如今卻遍體鱗傷的雕，但一切都來不及了。而傅崇山的心自此像是被掏空，直到多年後才開始想起補償這件事情。

至於吳敏與他父親的關係可就大大不同了。他的父親常常做牢，關於吳敏的事情他父親連自己都管不好了又怎麼管得過來。反而是吳敏在成長過程中學會照顧自己，在自己當男妓的同時，也懂得幫忙父親打點好一切，不過也有一部份是吳敏本身就是個心細的人就是了。他們之間的關係與其他對比起來，吳敏雖然壓力也不小，但父子之間卻也沒有劇烈的衝突。

王尚德與王夔龍之間的關係可火爆了，尤其王夔龍更是因為殺害阿鳳而上新聞，他們之間的關係被攤在陽光底下，所以父子關係也是變化最惡劣的。王尚德是達官顯貴，王夔龍作為他的孩子，儀表堂堂學業有成，父親對他是滿抱期許，打算送王夔龍出國念書。但是，因為王夔龍與阿鳳轟轟烈烈的愛情，最終王夔龍刺穿阿鳳，殺人事件鬧上新聞，王夔龍成了恐怖情人，這樣的醜聞讓王尚德覺得蒙羞，甚至對王夔龍說了老死不相往來。

在社會上有臉有面的王尚德成了被攻擊的人物。一來雖然是出於討厭的心態，行走江湖有所顧忌，二來卻也是懷著保護的心態，送王夔龍出國避避風聲，因為他父親也知道他繼續在台灣，只要他們倆在一起生活，王夔龍也過不上安穩的日子。檯面上、檯面下王尚德收到了多少來自外界歧視的眼光、聲音，量自然是不用講，他的辛苦也只有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而同樣作為父親的傅崇山，也才知道王尚德的壓力不小，才會對王夔龍說不懂他爸的痛。

至於王夔龍，在外面流浪多年，自然是生活辛苦，但也算是逃離了耳邊的尖酸刻薄。對王夔龍來說，最心痛的還是那句老死不相往來。即便是他爸的喪禮王夔龍也不能去，見不上最後一面。這種被保護、卻又被傷害的心情體會之後最是絞痛。

最後是阿青與他的父親。在弟娃死後，家裡只剩阿青跟他父親兩人。在出事以前，他父親仍對功課還不差的阿青還是寄予厚望。就像所有的家長一樣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他的父親希望阿青能夠一路順遂的當上軍人，曾經更將他的寶鼎勳章別在阿青的衣襟上。這代表什麼？阿青的父親在被俘虜之前的最高榮耀代表就是那枚勳章，那枚勳章所指的就是阿青父親這一生的光榮與希望，他將這樣子的寶物給了阿青，期許他能夠代替自己閃耀發光，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出事之後，在當時的社會價值觀之下，知道自己的小孩是同志還跟別人發生關係時，那種恐懼、那種憤怒，逼得他將阿青趕出家外。像是被戴綠帽，一生的寄望被背叛，所以傅老爺子跟他爸也才會那樣生氣吧！而阿青在逃出來之後，久久沒有回來，他父親又是怎麼想的呢？

即便再討厭他，但他也已經是剩下唯一的親人了。把他趕出去了，氣完了，然後呢？有的大概是無限的悵然吧！或許會對人生感到絕望，但再怎麼樣還是不希望孩子就真的再也不回來了。所以，也僅僅只是把他的東西留著，看他會不會有那回心轉意的一天。阿青把他媽媽的骨灰罈帶回家的那一天看到房間裡都還是一個樣，知道他爸爸在等他，等他回來。傅崇山懂得這種留東西等他回來的那種感覺，所以也才會勸阿青遲早還是得回家一趟。

而阿青害怕的自然是尷尬。再也無言以對的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又有何意義呢？害怕萬一父親不接受他呢？更害怕的是，那麼重視榮耀的父親有辦法接受已經變骯髒了的他嗎？他印象中記得的雖然有爸爸的好，但也曾經有印象他爸爸把他媽媽打的半死不活、蜷縮成一坨的樣子。他知道他父親也在受苦，但也害怕看到他爸爸成了像傅老爺子那樣蒼白的面容，但是這樣的社會氛圍、價值觀下，他們要面臨的難題卻是大到無法僅靠幾個人就能解決的。

阿青、王夔龍、傅衛都是被寄予厚望的孩子，卻因為同志的事情搞得家破人亡。每一個父親聽到這事，起先都無法接受，到後來，有的一直都無法接受，有的卻釋懷了，身為兒子的他們，對於這些人際關係是怎麼想的，值得去慢慢的細嚼。三段相似的情節，幾種不同的態度，讓我們看到的是面對當年同志出櫃問題時的心態。

在安樂鄉當酒保的日子裡頭，阿青遇到了一位俞先生，兩人之間最有話題的就屬武俠小說，聊著聊著感情逐漸增溫。直到有一次俞先生請阿青上館子，之後兩人便一起回到了俞先生家，聊到了俞先生也曾經照顧過另一個人，不過現在去當兵了，而阿青也把自己的家裡狀況講了一番。俞先生也只是安慰他。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聊著將來有機會可以去哪裡玩。講著講著阿青漸漸睡去。俞先生將手搭上了阿青的肩上，阿青卻驚醒，感到害怕，喚了幾聲後俞先生便鬆手了。接著阿青便開始大哭。

看到書中的這一段時時心裡一股熱流，化不成文字的感慨。阿青感受到的是來自俞先生的溫暖，好久沒有被這樣好好關心過，好久沒有人聽他講他家裡那令人不堪的事，好久沒有人這麼有話聊，好久沒有人可以這麼懂自己......好久好久。可是當俞先生開始關懷自己，阿青卻覺得自己不配，自己好骯髒，跟那麼多人搞過性關係，不論自願與否，不論是為了生存還是物慾，自己的那顆心早已在公園遊走的這段期間而變得瘡痍。只剩下了性，而失去了愛人、被愛的能力。在公園裡面沉淪會變得無法自拔。

除了這點，也因為俞先生的愛，讓李青開始能稍微接受一點這樣的自己。自從被家人趕出，他心裡自認低人一等，不只是社會的標籤，社會的價值觀也讓自己給自己貼上了標籤。自己再也沒有辦法回到過去了。像這樣被包容，又徹頭徹尾的把自己的故事說出來，心裡就像是鬆了一口氣一樣，把掩埋在心底，舊有的自己給拉了出來，於是也讓他有能力開始去面對以前的種種過往。

龍與鳳，是華人文化中的至高無上重要神獸，相映於書中的龍子與阿鳳，譬喻著兩人的關係有如傳說，同時也象徵著不可能。光華相輝映間燦出愛的燁然。

龍子，也就是王夔龍，他與阿鳳的故事在書中很前面及很後面都有提到，也算是貫穿整本書的故事之一。從一開始聽別人說，聽到傅老爺子說，聽靈光育幼院的人說，聽王夔龍自己說，每個人對於這件事情都有不同的角度及拼圖，讓讀者們得以窺探它的全貌。有別於其他人，王夔龍對阿鳳的付出是真真切切的愛情。只可惜太過強烈，才會讓王夔龍失去理智，將阿鳳殺了。阿鳳跟淪陷在公園裡的人一樣，只是他比其他人更坦然，早就在出生的時候被拋棄，覺得自己是個沒人要的東西罷了，作為男妓也只是剛好而已。心什麼的，早就在出生時已經被磨盡了。

阿鳳是這麼形容的，在公園裡的這些鳥兒們，血裏帶著野性，是不可能屈服、停留在同一個地方的。而阿鳳象徵的，是故事會流傳下去，男同志們在這個社會並不會消失，不管多久，他會像不死鳥一樣會再度復活，還會有新的阿鳳振翅飛入公園裡。

故事來到了尾聲，每個人都有了各自的新出路，世界的故事不會因為安樂鄉倒了、人散了、死了就完結，而是會繼續延續下去。阿青作了酒保、小玉釣到人成功去了日本、吳敏當服務生、老鼠被關進感化院，每個人的人生還在持續著，而阿青從被趕出家門後到經歷這麼多事，實際上才九個多月的光景罷了。最後，阿青遇到一位又剛來到公園的人，寓意著的大概是，公園裡的故事也還會持續下去吧！

這確實是一本優秀的小說，跟《人間失格》一樣記錄下一個時代、一群人的聲音。整本書讀來細緻，沉歛、低語卻又近人，文風在比較晦暗的調性中打轉。

孽子，描述的是一群受罪的人們，有幾個是脆弱、被社會排擠的青少年，他們真實存在在社會的邊緣。作者厲害的點在於靠著紀錄這群人，刻劃下一個特殊族群的故事。書中對於人性溫度的描寫，相互扶持卻又相互利用，讓我們得以一窺晦暗而寫實的世界。而且，雖然公園裡的他們做的事情在當時肯定無法被輕易苟同，但作者卻用了隱喻的手法，將那些黑色、不堪入目的東西給抹掉了，能讓大家以更純淨的眼光及不同的視角來看待這群公園裡的可憐人們。

時隔多年的現在，我不知道二二八公園裏頭是否還遊蕩著那群人們，他們的故事是不是還是未完待續。但是，看完白先勇的這本小說，更多值得思考的，是對於人性、社會殘酷的體悟。難以解決的社會價值觀問題、暴力問題、援交問題、權力關係，是在每個時代都有的，只是流於不同的形式罷了。二零一九年的現在，同志早已不是不能談論的議題，已經是在社會上可以拿出來公投、討論的事情了。這是社會在改變、在進步。但是，生處於這個世代的我們，仍然有我們這個世代的人要面臨的問題，當年那些問題並沒有消逝，只是換成不同的包裝形式存在著。只期許我們能夠用更包容接納的心，去看待與我們不同的人們，最終他們的故事將有被看見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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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易度：★★★☆☆
可讀價值：★★★★★
保存價值：★★★★☆
作者：白先勇
出版社：允晨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