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陰記(12)

我在看Dr. Wachter的時候，就有問她，開刀大概要休息多久，術後有沒有辦法照顧自已之類的。因為她也不是外科醫生，所以也沒辦法給我確切的資訊。但她說可能會需要休息一個月。我問她，我自已一個人住，會有辦法照顧自已嗎？她蠻驚訝地，問說有沒有朋友可以來照顧我，我是覺得有，但是一個月也太久了吧！她就說要想辦法找人來幫忙一下。

看外科醫生時，他說要看瘤長在哪邊。胰臟大部份的地方都是得做傳統手術，無法做腹腔鏡手術。做傳統手術，就會需要住院一週，回家休息一個月。但是，如果腫瘤長在胰臟尾部的話，就可以做腹腔鏡手術，那應該需要住院三天，回家自已休養一週，就可以回復正常生活了。

我問他，我自已住，如果沒人照顧我，我有辦法自已休養嗎？他也是一樣，就是問，真的沒人能幫忙嗎？然後跟我說，醫院會確定我安全才能出院，我回家後如果需要用電腦處理事務的話是沒問題的。

因為我怕我的情況不是我一個人能處理的，先別講術後，我當時術前就已經覺得每天都在危機總動員了！我每天都覺得水深火熱，吃一堆東西還是低血糖，吃藥了血糖也沒起色。每天緊張的要命，我真的怕我到時候撐不了那樣的生活。

自已本來就常常低血糖，還加上做一些檢驗的時候，還得空腹。那時候去做MRI，必須空腹四小時。還好我說明我的狀況後，醫院說我可以喝「clear liquid」，沒顏色的飲料，像是雪碧之類的。但含糖飲料的風險，是血糖會急速升高，也急速下降。這樣我開車去做檢查，再開車回家，實在不安全。我平常三個小時不到就得吃東西，血糖還是很低。四個小時，甚至更久不能吃東西，我很怕到時候在外面，我又因為血糖低意識混亂，而不好意思吃東西。我很怕接下來做其它測試的路上，我可能沒辦法安全地處理每件事。當時朋友很好，天黑之後，還到我家載我去看醫生。但接下來天氣冷又會下雪，我覺得實在不好意思，風險實在太高了。

後來我想一想，覺得真的沒有必要這樣自已死撐硬撐。我刑罰的書已經寄給出版社，接下來出版社審察後，可能還要修改內容。而另一本合編的書，也需要和出版商討論接下來後續的發展。再加上明年一月要準備四年review的資料，之後還要夏天還要準備升等的資料八月前要Submit!真的很怕到時候沒處理好、拖到後面的進度，最後連工作都沒了。

因此，我決定回台灣。至少有什麼事的時候，有家人幫忙。雖然不能幫我工作，但是我昏到，至少有人看到可以幫忙叫救護車！

萬一要死的話，也可以死在台灣。

那時候因為常常莫名奇妙昏到，我是真的很怕我有一天，我就自已一個人死在家裡。死在異鄉。

我和主任說明我的狀況，然後跟他說，因為我怕我沒辦法自已處理術後生活，想要回台灣看醫生。我仍打算把課上完，因為需要隔離兩週，再加上一週自主管理，所以我應該可以在網路上上完全部的課。至於期末上傳成績的部份，我還沒辦法確定。因為得先找到腫瘤的位置，我才有辦法開刀，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找的到，因為這個東西通常很小，約1～2公分。所以我覺得我應該是可以弄完所有事，不太需要別人幫我職務代理什麼的。主任說他覺得沒問題，但還是得跟學校說一聲。他後來有去問了一下，也讓學校的人資和我談，萬一要請假什麼的怎麼辦。

因為我本來預訂是十二月七日要回去，突然提早到十一月中回台灣，也不知道要怎麼跟爸媽說。他們都完全不知道我生病。

那天，我確定可以走，就去改機票。改完確定時間後，我想說應該要跟爸媽講一聲。我先打給我爸。細節我沒說，我說醫生發現我胰臟上長了瘤，開刀就會好。但因為開刀可能會需要休息很久，需要有人照顧，因此，我決定回台灣。

跟爸爸說的算蠻順利的，我接著就打電話給媽媽。媽媽已經照顧癌症的哥哥一陣子，我聽她描述哥哥的狀態，狀況很不好，而她照顧起來也很辛苦。

我實在說不出口我生病要回去。

後來那天晚上，我問了一下妹妹，要怎麼跟媽媽說。我們兩個brainstorm了一下。

之後，我回台前的某一天，大哥狀況危急，妹妹去大哥家裡看他。那時，她想安慰大哥，於是跟他說，我快回去了。妹妹後來有跟我update這件事。我想也好，這樣我不用自已說。媽媽聽到了。隔天打LINE來問我，是真的嗎？我說是真的。她問我，我不是還要教書嗎？我就說改成網路上課。她也沒再多問。

每天照顧生重病的兒子，身心俱疲的她，我想也管不了那麼多奇怪的雜事了。

我2021年十一月中回台灣之前，也十分擔心自已的狀況，坐十六個小時的飛機自已回台灣是不是很危險。我平常也都是自已一個人東奔西走，從來沒有像那個時侯那樣的覺得自已很vulnerable。當時我準備了很多食物，以便我上飛機之後可以每三個小時吃一次。上飛機後，我也跟空服員說明我的狀況，有低血糖的問題，請他們幫忙留意，我三個小時必須吃一次東西，我自已有訂鬧鐘，所以不需要特別叫我，但如果鬧鐘響了，我卻沒起來，表示我可能低血糖昏迷，那必須想辦法把我搖起來，快點給我果汁或是含糖的食物吃。我自已個性容易緊張，所以基本上不用到三個小時就會自已起來吃東西。但長榮的空服員真的很貼心，我一說明我的狀況，他們就馬上拿了了三瓶果汁和幾包點心給我，讓我可以先放著。每次醒來我也有看們來巡邏我這邊。真的很暖心!

值得一提的一件事，就是回台灣後，我的確就好很多。我那天看了一下我在美國血糖的平均值，還有在台灣的平均值。其實沒有差很多，在美國九月底(9/25-11/13)有測血糖以來，平均是76點多，在台灣則是78點多。但是，我在美國是每三個小時吃一次，包括睡後，我一直很努力吃，而且還一直被醫生加藥，血糖還是很低。回台灣後，一開始還有在吃藥、吃點心，後來漸漸有時侯忘記了，或是睡著，沒吃到點心，但是白天血糖還是正常。於是回台後，白天我很快變回正常吃三餐，不需要特別吃點心。晚上九點之後比較常會有低血糖的問題，所以仍然需要吃點心。前幾天，我第一次從晚上一點多睡到早上七點多，有過六個小時，起來血糖46，雖然低，但仍感到滿足，因為如果是在美國的話我覺得可能早就三十幾或是很不妙了！

我平常都有在繳健保費，而且也都沒有在看醫生，所以我自已是不覺得有什麼愧對鄉親的。有的朋友可能覺得，健保應該只有納稅人可以用，[1]因為是稅收在支撐健保的。按這個邏輯，那些不用繳稅的退休人士、低收入戶、家庭主婦，或是在台灣找不到工作、失業的朋友（我就是在台灣找不到工作才一直在外面四處流浪），或是正在讀書的大中小學生，小嬰兒，他們都沒有繳納個人所得稅，因此，也應該被排除。

但大家可以思考這樣的「保險」政策是否合理。

還有，說我對台灣沒貢獻？我自從有工作以來，就一直固定有捐獻給台灣社福團體，不是捐我不用的廢物，是捐我自已賺的錢，包括我在台灣找不到工作失業的時候，也都沒有斷過。這些捐獻，因為我一直在香港、美國上班，也沒有辦法扣抵個人所得稅，真的就是純捐獻，對我自已沒有任何好處，我也從來沒有公開說過這件事。所以我是不覺得我沒有貢獻。我是沒能力每年貢獻幾十萬、幾百萬，但至少我也幫忙養了幾個小孩啊～

還是我回來當失業遊民，你們會覺得比較適合用健保？那我也無法續繼捐錢、認養那些小朋友，或是做出什麼貢獻了！

另外，補充一個資訊。「海外僑胞」花費掉的健保費，並沒有超過「海外僑胞」繳交的健保費。[2]　換句話說，大家可以放心，我們這些妖魔鬼怪，還沒病重到需要使用到納稅人的血汗錢。[3]

台灣媒體喜歡把一些奇怪的人做的奇怪的事，歸究到他是「海外僑胞」這件事上面，然後汙名化所有「海外僑胞」。我是不瞭解居住各個不同國家的僑胞，是過著怎麼樣沒醫生看、沒醫療資源可用的可悲生活。但我自已在臉書上參加很多海外台灣人的社團，我的觀察是，大部份在海外工作的台灣人，因為有工作，也都會有醫療保險。另外，因為將來退休很多人都想告老還鄉，所以平時也都會正常繳交健保費。因此，平時生病的話，就在原地看醫生就好，沒有必要專程為了花健保的錢，而買機票回台灣看醫生。我住真的是世界另一端，和台灣差十二個小時，所以我每回一次台灣，至少要花五萬塊台幣。也就是說，我要用健保的話，這個是我還沒看醫生之前就要付出的低消。我自已公司的醫療保險每個月保費要七百多塊美金、也就是超過兩萬塊台幣。我有保險幹嘛不用？

大家常聽到美國醫療費用原價很高，這是沒錯（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分享我自已的經驗）。但是，我們不是遊客，我們都有保險，所以海外台人在海外就醫的實際費用，並不會像傳說中的那麼恐怖，是以原價計算。我自已的經驗是，平時看一次醫生門診，應該會花二、三十塊美金左右(原價應該是兩三百塊，但保險公司會付90%)。當然這也是看情況，每次價格也不一定。所以，除非我已經確定會看超過十次以上的醫生，不然要專程回台灣看醫生，並不划算。

另外，即使我有打算要看超過十次的醫生門診，也不表示我應該要回台灣看才會省錢。因為──

美國醫療保險有一個奇妙的點，這個也是台灣人可能很難理解的，就是沒有上限──美國保險有所謂的「maximum out of pocket」，也就是說，一年內，一個人需要從自已口袋拿出來繳交的醫療費用的最高金額上限。超過那個上限，不管多少錢，保險公司都會出。我自已的保險上限是兩千塊美金，也就說我一年醫藥費用最高就是七萬塊台幣左右。[1]超過這個金額，不管是七萬零一元，還是一百萬元，我最多都是交七萬──剩下的不管是一塊美金、還是九十三萬美金或更高，保險公司都會支付。

我的保險也不是最好的，我相信很多住美國的台灣鄉親的醫療保險都會比我的好。我們沒有必要為了花健費費，而專程跑一趟。這是我想為住美國的海外台人說的話。

我們回家是因為我們想家、想台灣。我們想要看家人、朋友、吃台灣美食，把不在家的時間沒享受到的家鄉生活補回來。我們回家不想看醫生、花健保費。

這很難懂嗎？你就算一生都住台灣、從未住過國外好了，也應該能夠理解，人會想要回自已的家鄉、看看自已的家人的感覺吧？難道去西部上班的東部人，不會想回花東嗎？難道北漂族都不會想回中南部看看嗎？

你們住那麼近、坐個火車、巴士，就可以回家，你也是會想家。我們住那麼遠耶!我回一次台灣要先坐四十分鐘的車到接駁車的車站、然後再坐兩個小時的機場接駁車到機場。接著等三個小時飛機，然後再坐十六個小時的飛機，才會到台灣。疫情期間，我們還得先住兩個禮拜的防疫旅館、花更多的金錢與時間。

我知道你可以理解我的心情。

你覺得去外縣市上班是離鄉背景、自已生活很辛苦…

你不知道什麼叫離鄉背景。

[1] 這是in network的上限，我們這邊好的醫院都是in network的。其實包括台大醫院，都是保險公司in network的醫院。最後，還有一請求，沒事請不要妖魔化我們這些常常得要幫你免費翻譯英文文件、免費跑腿買東西、還要付行李超重費用幫你在在美國買名牌帶貨的人。

[1] 他們的意思應該不是「所有納稅人」，而是有繳交「個人所得稅」的人，因為小朋友在便利商店買個巧克力也是要繳稅。

[2] 我一直認知自已是台灣人，直到遠古學生時代在某單位有工作人員跟我說什麼「你們海外僑胞…」。瞧你圈叉的咧！

[3] 相關新聞之一https://newtalk.tw/news/view/2020-05-23/41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