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已是滿身傷：《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

2017/07/11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導演鄭有傑將在公視首播，五集短篇形式的劇集，重新剪輯為精華版電影。其本質與所欲探討的內涵，實則更接近《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有一種壓抑與無法宣洩的苦悶，呈現了此時此地的現實，以及當代社會的共向與脈絡。

透過主角陳浩遠的目光去看待這個逃無可逃的世界。他的幾場夢境作為故事的串場，啟幕時在深不見底的水域裡，奮力朝著一點光亮游去，而終究徒勞。隨著時間推衍，我們看到劇中人物宛若在青春的死線前，漸漸失序，一一爆裂。

在水域裡向著光亮游去的陳浩遠。

發覺身世秘密的洪仔搶劫銀行、不孕的師母離開家庭、師生戀的老師離開職場、未婚懷孕的筱柔離開學校、而浩遠背負龐大債務的父親則選擇離開世界，在種種情感關係的連結上斷裂而疲憊。友誼的破裂、親情的疏離、不被允許的愛情，多落以背離或者自毀。跨過「成年」生活的那條分界顯得異常模糊。

透過這些複數聲線的鋪陳，探討了種種社會議題，卻不使人感到過於沉重，以淡寫的訴說方式，點出問題，而非深入挖掘。在層層疊疊的視角下，我們看見每個人都在找尋一個求救的管道，抑或與世界和解的方式，最終有些人得以安放自身，而有些人就此失去了位置和生命。

除了以多線敘事的方式呈現人物的複音交響外，在劇中也時常利用反諷與象徵手法開展故事。如，主角們就讀的「向陽」高中，那些理當朝向陽光的日子，卻隱藏許多暗影。而好與壞，並非以外界目光作為標準衡量，「好學生」在此被用以指向怯懦聽話的意涵，因此成績優異的陳浩遠以抽菸、記警告，偷竊的方式拒斥好學生的稱號；而原先作為對照的「壞學生」：開學第一天便搶劫銀行的洪仔以及校園霸王阿肯學長，卻是兩個最可親可愛的角色塑造，他們的暴烈直接顯得義氣單純。

主角陳浩遠藉由在天臺上抽菸，來拒絕「好學生」的標籤。

影像也使用反覆出現的物事與景觀作為象徵。如浩遠的幾場夢境，點出了他將要窒息的心境、對未來的憧憬以及與父親相處的童年溫情，只是在夢境與現實的兩相對照之下，我們也因此看到生命的顛躓與青春的幻滅。

而浩遠與洪仔初識的天台，也成為劇中最重要的象徵景觀，兩人在此相遇而逐漸以某種方式相濡以沫。初識時，洪仔爬上了天台仰望天空，而浩遠以為他想不開；然後是，浩遠面對父親之死帶來的衝擊時，站上了天台，改變了由下往上看的位置，在彼此要求對方上來或下去的妥協之中，兩人也從而交換了對生命的態度，置換了自我與認同，終而以不同的形式爆炸，或重新開始。

天台的另一個意義是，一方面作為校園最邊緣，不再由中心支配的角落，就像兩人無法在主流觀感裡被接納的邊緣性格；一方面天台並非遮蔽的空間而具開放性，高度又是最接近天空，最接近太陽的地方。浩遠和洪仔總是在看似自毀的前夕，又沐浴在光亮之下，思考生命的另一種可能性，而這樣的異質場域或許帶來了對生命的不同辯證，與非悲觀意涵的暗示。

天臺，一個校園裡的邊緣位置，一個不用再由下往上看的角落。

而兩人初識，洪仔詢問浩遠「若有一把手槍將拿來做什麼」的假設性問題，在情節上呈現了非常戲劇性的轉折點，手槍在劇中成為最重要的生命隱喻，對抗了成人世界的迂腐。由只是洪仔言語上的隱性，漸漸轉為能夠握在手中實體化的存在；由原先用以象徵罪惡的道具，漸漸走向浩遠為了實現心中正義的替代品。

影像也暗暗隱含末日感，不僅為劇中的青少年世代做註解，卻也同時為在末日預言威脅下，惶惶生存的一整個世代暗置了希望。

透過主角浩遠的視線，我們看到了老師、議員、父親、警察這些被歸類為威權體制中的成人，墮落腐敗得令人難以信任，浩遠在權力落差下看透這個世界醜陋的真相，已經抵銷了青春原有的甜美，因而失去能依循的目標而感到失望憤恨，最後也就此產生了抗拒的力量。

面對霸權的威脅時，部分的被壓迫者以隱性的抗議來表達自己的意志：透過一段段個人生命史的自我發聲與記載，進而延展成與同行者共同抗衡主流觀點，以揭露真實作為軟性的抗爭；抑或是大膽直接的復仇、反抗。雖然浩遠最後選擇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揭露現實，但他依然在自我抉擇下，捨棄原先性格的怯懦，勇敢反抗，出乎意料的轉折因而顯示了驚人的批判性力量。

除了敘事手法外，在美學上也精采地呈現了音樂與影像的互文。除了片頭〈馬戲團公約〉、片尾〈貳拾貳〉，以及插曲〈等地球爆炸〉由棉花糖樂團闡述了成長的迷惘與寂寞，共知地描繪了所謂的青春之外，其中最重要的歌曲意識為宋岳庭的〈Life's a Struggle〉，他以自身的真實體驗寫下的慘淡青春、人生的不公平、人性的黑暗面向，作為主角浩遠最喜愛的一首歌，也精確呼應了劇中角色的生命經歷。

直至今日，許多青少年的自我探索仍從宋岳庭的名曲〈Life's a Struggle〉開始。

洪仔入獄之後，浩遠便是送給他宋岳庭的CD，當此歌播放時，看著獄中其他青少年像無憂般打著籃球，洪仔聽著卻流下了眼淚，我們便明白他內心的掙扎與孤獨。巧合地與《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小貓王錄製〈Are you lonesome tonight〉一歌給獄中的小四的場景相似，都以青少年對威權的反抗意識作連結；而後浩遠握著手槍，聽著自己送給洪仔的CD時，爆炸的引線就點燃了。

決定性的瞬間，如同筱柔哭喊著「每個人都有好多人在身邊，但為什麼沒有人來救我」，人生的絕望蓄積至最高點，因而決定起身對抗。

劇末，聽著電台播放著〈Life's a Struggle〉，重複的「Life's a struggle／日子還要過／品嚐喜怒哀樂之後又是數不盡的troubles／Everyday 有多少問題要去面對／有多少夜痛苦煩惱著你無法入睡」每個人都稍微成長了，活著的人學著擁抱希望，學會告別，歌曲意識總結了所有人的青春，不管是不是已經滿身傷痕。

〈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官方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