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查過一番之後,李振源做了人物分析,把手上各種人物、朋友、相好和老相識做了一番整理,哪些算是知已知彼的,哪些僅聞其名實際沒有交往過的。他算了下手上的資源,想想長遠的目標,整體判斷了一番。
在這個時代裡,跟以往的日本時代可不一樣。在日本時代,李振源學的調查功夫分成科學和社會法。科學知識利用顯微鏡觀察微物線索,利用醫學知識判斷屍體,也運用精神分析法判斷兇手動機,社會法無非是追查兇手和死者的社會關係和做案動機,線報,觀察。採集訊息的方法,不外明查與暗訪,明查即正規調查,追查嫌疑人,把人抓回來審訊,暗訪則為佈眼線或找指證者。審訊的行話又叫做「耕地」,這個詞還算溫和,意旨在把疑犯心理和社會行為深耕耙梳一遍,像農夫耕地一樣,要深挖還要翻土,把土下的陰謀翻過來曝曬在太陽下。
而在共和國刑偵警察的行規裡,天底下最不可能的就是事物只是表面看上去的樣子,人們通常有個隱藏的動機,甚至還有更深層的隱藏慾念,這些都是刑偵高手要挖掘出來的。如果不奏效,就進行逼供。逼供又叫做「焦作法」,把疑犯的舒適感用火燒焦,把恐懼燃燒出來。李振源最瞧不起逼供的手段,他認為凡是進入到逼供的階段,只能說明調查者是無能的,手上的工具使用的不夠透徹。他喜歡優雅斯文的方式,討厭見到暴力。但是他也有逼急的時候。就是到了共和國時代,黨為刑偵科學做了巨大貢獻,那他們發明的逼供手段可說是非常「進步」的。
李振源做完偵查筆記,收了起來。然後他把科裡的人喚來,向他的桌子靠攏。刑偵科有六組偵緝小隊,大約三十人,比反攻運動以前的編制還大。李振源清了清嗓門道:「毛主席萬歲。」然後他克制著想抽菸的慾望,摸摸鼻子道:「各位同志,昨天開完會之後我出去散了一下步,沒想到在穎超中學對面的巷子中人埋伏,差點死於非命。」李振源掃了所有人一眼,瞅見所有人乾巴巴的眼神,但他繼續道:「現在外頭的局面非常混亂,此時正是我公安穩定社會擔此大任的時刻。我一個刑偵科偵緝大隊長居然被來歷不名的匪徒設伏?茲事體大!也許這個背後有什麼驚天的陰謀不一定。現在立即成立專案,我要你們在三天之內查出對方是誰?無論對方是誰,襲警就是重罪,必須繩之以法!柯吉!」
「有!」柯吉答道。
「我任命你,從今天開始擔任本隊副隊並兼本案調查組長。我現在以大稻埕公安局偵查隊長之名,下令所有人聽柯吉副隊長對於本案的指揮調度。」李振源道。「柯吉同志要儘快連同科裡的幹部召開偵查計劃會議,細密做好偵查計劃,分層實施,務必幾天之內調查清楚,趁機出擊。」
「李振源同志,很抱歉,我對你下達的命令有所懷疑。」
李振源的眼光隨著聲音的來源落在一名年約三十五歲左右的警察身上。此人面貌清秀白皙,精神幹練,衣服燙得筆挺。
「請說。」李振源客氣道。
「毛主席萬歲!」他立正,喊了聲口號,接著義正詞嚴道:「現在國家最重要的事是凝聚一切力量和一切資源做好反攻大陸。是,昨天隊長你遭不明人士伏擊,是該盡快破案。但是現在你把所有偵查資源投入在淡水河命案、特務等級的胡雪案、以及你昨天的伏擊案,難道我們不更應該配合國家重視工農階級的思想監督嗎?國情局現在正在擴大監視工農兵階級的思想教育,作為整套配合單位的公安系統,為什麼你把資源放在這幾件與你相關的案子上,而不是密集配合國情局的重點工作?似乎有點假公濟私吧?」
此人的話讓李振源有些意外。一時所有人都沉默不語。李振源細看了看此人的面容,白臉劍眉,唇紅鼻挺,一幅美男子樣。講起話來不及不徐,不卑不亢,頗有才幹的樣子。但李振源心裡對他說的話極為不滿,心想,臭小子竟膽敢在公開場合衝撞我?
這時柯吉向李振源使了個眼神,意思是由來他應付。
柯吉道:「楊盛同志,此言差矣!你從國情局調過來三個月,人又年輕,可能並不清楚李隊長的為人。事實上,過去的歷史為據,隊長是怎樣大家有目共睹,這些年,他犧牲了多少私人生活,連小孩出生他都不能陪伴在愛人身邊,幾乎整個人都貢獻給偵緝隊。我不明白你指的與隊長相關的案子是什麼意思,又怎麼算是假公濟私?這個指控並不真實,有欠考慮。嚴格說起來,三個案子都像其他的案子一樣是影響社會極為重大的罪案,甚至更為複雜和嚴重,影響難以估計,隊長同志又親身經歷本案,切膚之痛,感受最深。我想請問,隊長不是人民群眾的一員嗎?這三個案子沒有潛在的,對反攻事業的破壞性嗎?你的想法偏差,恐怕本身就是需要再思想教育吧?」
李振源非常驚訝過去拙於言詞的柯吉,這些年鍛煉口才到這種地步。他心裡嘖嘖稱奇,不禁想到,人要活命,什麼潛能都會激發出來。李振源同時清楚,現在這個派令的場合不過是做做樣子,隊裡面的組成份子非常複雜。他所有放出去消息都是選擇過的,用意在迷惑對方,李振源要讓他們以為他的主要兵力用在調查這三個案子上。
楊盛被柯吉這一説,惱羞成怒道:「現在政府要打回大陸,人民殷切期望早日實現。我真的希望同志不要老油條,渾渾噩噩過日子,我們幹的是革命事業。不要自私自利,我們沒有太多時間。」
李振源走到楊盛身邊,拍拍他的肩膀道:「楊盛同志,不是只有你想打回大陸去,現場許多同志都想打回去。但是,說真的,你真是一個相當好的年輕人,感時憂國,充滿革命精神。我學習你的精神。」李振源抬頭看著大家宣佈:「大家要學習楊盛同志的幹革命的精神,隨時把革命兩個字放在心裡,做事想著革命,吃飯睡覺也想著革命。這樣就沒有幹不成的事業,做不到的事情。」李振源心想,在這個時代,隨時能打打官腔的本領是做官的第一條件,這跟刑偵技術可是一樣重要呀。
這楊盛的來歷,柯吉沒有跟李振源說清楚,剛才話語只落得三分。這楊盛本是國情局的幹員,因與上司處不來,人又剛愎,所以被調了出來,轉職到公安系統。國情局是一個龐大的系統,裡面統整了黨、政、軍、情報、社會部各個單位,是一個太上皇組織。調來大稻埕公安,等於是被國情局踢出來的人,對公安局來說也是個麻煩人物。但李振源知道,真正的細胞應該另有其人,通常不會是這種高調的傢伙才是,應該是那種不起眼默不作聲的人。
柯吉馬上接著道:「新同志老同志都是我們的一份子,講話太衝,其實對事不見得有好處的。話說回來,我其實也挺欣賞年輕人敢直敢言,這樣很好,楊盛同志,你可不要放心上。」
「李隊和柯副隊,你們也不用這樣講。我做事對事不對人,有話直說,有屁直放,不拐彎抹角。我覺得你不用為彌合領導關係打那些官腔。」楊盛道。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