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不用叫我宋先生啦,太客氣了,哈哈;」眼前的男子笑咧了嘴,遞上名片,「叫我宋仔就好了啦!」
宋仔一百六十公分出頭,同我握手時,肉乎乎的手掌傳來穩定的力道,一口發亮的白牙鑲在黝黑的皮膚上十分耀眼,彷彿想像中東南亞度假聖地會有的燦爛陽光。放下手,他朝安帛點點頭,笑道,「出來做田野調查,還帶保鑣啊?」
我和安帛想了一個新藉口,請安帛自稱是做外籍移工相關報告的研究生,要向宋仔請教整個移工產業的工作流程。我們不確定「勞偉會」的宋先生會不會先通知宋仔,到這裡來也沒法子再用「詢問外勞仲介業務」這個理由偽裝,因為宋仔離開「勞偉會」之後不再從事仲介工作,而是開了一家泰式按摩館。
安帛笑著用手肘頂我,「我哥總覺得一個女孩子家到處亂跑很危險,非要跟來不可。」
妳頂到我的肋骨了,小妹。
「女人比我們男人強多啦,我當仲介這麼多年,發現能在不順利的環境裡撐下去的,大多是女人。」宋仔把我們領到按摩館的接待區落坐,一名膚色較深、身形挺直的瘦削女子端來兩杯散著香氣的茶,點點頭,和宋仔一起在我們對面坐下,宋仔向我們介紹,「這是我老婆,和我一起經營這家店。她從印尼來,也可以提供一些經驗。這茶很好,快喝,別涼了。」
我們依言呷了口茶,味道很淡,但在口內回甘。宋仔滿意地看著,問道,「想做關於外籍移工的調查,怎麼沒去找仲介公司,反而來找我?」
「我去過仲介公司了,不過除了他們的說法之外,我也想找一些有仲介經驗、但已經離開那類職場的前輩,聽聽不同的聲音;」安帛放下茶杯,搬出我們擬好的說詞,「此外,我剛開始做這個計劃時認識了阿嘉莎,她向我建議可以找你幫忙。」
「菲律賓來的阿嘉莎?」宋仔的眼光一黯,「原來妳們認識啊。太慘了,那麼乖的一個孩子……」
看來「勞偉會」並沒有事先知會宋仔。宋仔記得阿嘉莎,對於阿嘉莎向人推薦自己也沒露出訝異的表情,可見兩人果然熟稔,阿嘉莎口中的「宋先生」,指的應該不是她的雇主,而是眼前這個當年把她送進這城的仲介。
「的確很令人難過。」安帛靜靜地道,「阿嘉莎當時向我提過,你已經離開仲介公司,是不是因為你對工作有什麼不滿?」
「不滿……我離開的原因沒法子簡單地說成『不滿』,」宋仔抓抓頭,「有點複雜。」
「最主要的原因是?」
「我談戀愛了。」宋仔看看老婆,咧嘴笑得理所當然。
一年多以前,宋仔還在「勞偉會」工作,負責的業務從菲律賓轉到印尼,「局勢變了,印尼比較容易找到工人;」宋仔向我們解釋,「只是沒想到我會在那裡找到老婆。」
仲介成天招募工人,不可能記住每個人的名字,加上很多印尼人只有名字、沒有姓氏,取名方式又與信仰有關,寫成英文字母拼音後仍不大好記。不過在眾多應徵者當中有名女子,讓當時的宋仔留下深刻的印象。
「印象深刻的原因是她意見很多,和一般外籍工人不一樣;」宋仔道,「老實說,她提出的很多問題的確都是業界的黑幕,只是我們當仲介的照章行事,從來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因為她太常提問,所以我特別記住了她的名字。」
這名女子的名字不好唸,但宋仔發現可以縮寫成英文「Y. Y.」,於是就在心裡稱她為「歪歪」。
「歪歪認為仲介流程問題太多,培訓課程上了一半就走了,放棄到這城工作;那時她沒想到、我也沒想到,她後來會嫁給我,變成宋歪歪,哈哈。」宋仔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但隨即收起笑容,「自從她知道仲介的作法之後,就一直關切移工問題,這也是我後來離開『勞偉會』的主要原因。」
坐在宋仔身旁的歪歪坐得筆直,輕輕頷首。
5.
宋仔的泰式按摩館離阿狗提過的河濱公園不遠,只隔幾個街區;週二傍晚店裡客人不多,搭配輕柔鳥鳴的東方樂音籠罩我們,空氣裡飄散讓人放鬆的淡淡香氣。
但宋仔口中的現實,與這裡的氛圍格格不入。
「仲介公司有很多措施,有的說是為了不讓外籍工人利用出國工作的機會逃跑,有的說是要符合本國法規;你們知道現在外籍移工的工作狀況如果不錯,雇主可以直接續聘吧?」宋仔問。
「勞偉會」經理曾說過這事,我們點點頭。
「但就算如此,外籍移工還是得在每次期滿時出境至少一天,你們知道為什麼嗎?都是為了錢──外籍移工每次重新入境,就要再繳一次仲介費。」宋仔講得很直接,「要搞仲介,除了公司的營利之外,兩個國家各有很多公家機關和相關官員必須打點,這些全都需要錢。」
攝影:吳政樺、臥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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