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恐怖的遭遇,可能是來自於五感被剝奪下的恐怖體驗。這種題材在好萊塢是百拍不膩的選擇,像是奧黛麗赫本頗受好評的驚悚電影《盲女驚魂記》(Wait until dark),就是盲女遇上搶匪的驚險故事。但電影畢竟是電影,出了戲院後也許感覺就好多了。但是去年在日本,有一位真實社會裡的女性,卻真的遇上了這種恐怖的境況。 去年五月初,在東京六本木的現代藝術畫廊「ART & SCIENCE gallery lab AXIOM」,舉辦了一個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展覽「BLACK BOX」(#ブラックボックス展)。藝術展覽通常都有鮮豔的海報,但「BLACK BOX」展不同,它的海報——如果這也能被稱為海報——只是一張純黑的黑紙,上頭什麼圖案也沒有,連「BLACK BOX」幾個字都沒出現。 這個展覽事前完全不公布任何展覽內容。它不但不邀請媒體事先入內採訪打廣告,甚至也嚴格禁止參觀者拍攝、錄音、錄影展覽的任何內容,即便是參觀者回家後,也不能在網路上公開感想、不能互相討論、不能介紹內容⋯⋯等等,主辦者該如何規制參觀者回家後的行為呢?從這點可以看出主辦者禁止洩密的決心:每位參觀者入場前都必須簽屬一份封口同意書。 「BLACK BOX」展從開幕前就做到了徹底的「BLACK BOX」:不但對外資訊保密,連參觀民眾也得跟著保密,連站在門口的招待員——其實更像是保鑣——都是穿得全身黑的黑人。是誰想出這樣的展覽呢?是一位稱為「Nakano Hitoyo」的藝術家,而這位曾經在 TEDxTokyo 上發表演講的藝術家,事實上本身也是一個謎。 Nakano Hitoyo 在推特上有一個帳號,稱為「サザエBOT」(Sazae Bot)。「サザエ」是日本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長壽動畫《海螺太太》(サザエさん)的主角海螺太太,「サザエ BOT」就字面上觀之,自然就是「海螺太太機器人」的意思,而這個帳號的大頭貼就是海螺太太的頭部剪影。「海螺 BOT」的命名風格,似乎與「龍貓大王」並無二致,似乎都想藉著以國民人氣動畫角色來讓自己稱頭一點,但很明顯地海螺 BOT 的意圖不在賣名(這點比龍貓大王高尚多了),Nakano Hitoyo 反倒是想用這個大家都知道的角色,來做一些具有反諷意味的大膽行動。 事實上,就連 Nakano Hitoyo 這個日文名字,都很明顯是個假名。Nakano Hitoyo 在日文裡寫成「なかのひとよ」,這些平假名可以組成「中の人よ」這個句子,「中の人」(裡面的人)在日本指的是那些穿著吉祥物布偶裝的真人,他們不但必須盡力表演,而且連他們的真面目都絕不可被人看到,正如同 Nakano Hitoyo 利用「海螺 BOT」這個名字來進行表演,而「海螺 BOT」就像是一件海螺太太布偶裝一樣。 等等,剛剛不是提到 Nakano Hitoyo 曾經在 TEDxTokyo 上演講嗎?在演講前,海螺 BOT 還在推特上挑起粉絲的好奇心:「大家可能會第一次看到我本人唷」。結果,當時坐在 TED 舞台上的講者,只是一個穿著印著「海螺 BOT」T 恤的假人模特兒,它身上綁著一個麥克風,發出 Nakano Hitoyo 的聲音——但是,連聲音都是假的,那是即時將海螺 BOT 的每一則日文推文翻譯之後,透過電腦語音合成的聲音:你可以說,Nakano Hitoyo 是用推特在演講。 但「サザエ BOT」不只是 Nakano Hitoyo 的布偶裝而已,它其實是 Nakano Hitoyo 的一種社群平台社會實驗。他利用隱密的個人情報,吸引社群平台用戶的好奇心,進而參加他的活動、甚至在參加的同時也成為了他的「共犯」:與他一起進行了弄假成真的創作,瞬間觀眾從被動的觀賞者轉化為創作的實行者。Nakano Hitoyo 曾經辦過幾次線下活動,一次在澀谷的萬聖節活動,甚至吸引了 500 位社群平台用戶親自現身參與。這種號召力證明了 Nakano Hitoyo 行動計劃的成功,可以理解到他對於社群平台真正吸引用戶的核心思想十分透徹了解。 這些被召集到澀谷街頭的人們,以為他們要參加的是從人群找出海螺 BOT 的「獵人活動」,他們必須從推特上的蛛絲馬跡,在澀谷區域內一邊打掃環境一邊尋找線索,這些用戶不但是參與者,他們在找人同時(與掃地同時)不停地使用多種社群平台,也間接地為這個活動做了最好的廣告,這個尋寶活動在沒有進行任何行銷活動的狀況下,成為了當天日本網路上最熱的話題:澀谷街上多了一群打扮成海螺太太的瘋狂鄉民(而且也真讓澀谷某些區域變得乾淨了)。 你可能會以為 Nakano Hitoyo 就是一個騙人的「(自稱)藝術家」,但 Nakano Hitoyo 的想法十分有趣,他認為在這個網際網路社會裡,我們已經不再是單純的使用者,事實上是網際網路正在使用著我們,當我們在 Facebook 上交流時,也就是在所謂的「小圈圈」、「同溫層」裡交流時,每個個體事實上已經成為了這個同溫層的單一神經元,而這個同溫層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大腦,它只會有一種思維、一種聲音,即便這個小圈圈裡可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用戶,但在小圈圈裡,眾人意氣相投的想法已經化為了共識,而某些特立獨行的想法,則會被這個大腦給無情地否決與遺忘。 當我們抱怨著被 Nakano Hitoyo 給愚弄時,事實上我們可能正在各種社群平台上進行一樣的活動:從同溫層裡傳來了一個共識,而我們毫無防備地便接受了這個「你的好友們」、「一致同意」的想法,而你本身對此概念的認同,也會引發你轉貼的行為,這些轉貼正好將這個概念散佈到其他小圈圈去⋯⋯這種分享乍看之下似乎沒什麼問題,但問題仍是出在我們自己身上:我們輕易地接受了團體的想法、輕易地成為了想法的傳聲筒、輕易地放棄了個人意志判斷的機會。 「BLACK BOX」展似乎是想要反向證明社群平台的影響力:當我們已經習慣被主流媒體與社群平台餵養資訊,而當一個這些媒體都無法得知資訊的新事物出現,而我們甚至得親身涉足其內時——如同曚眼走獨木橋一般——這會是一件多麼恐怖的事!而即便有些不信邪的爆料者,偷偷在推特或 Facebook 上公布內容,但在全面封鎖資訊的狀況下,這些零星的爆料甚至也變成無法驗證的可疑訊息,彷彿在謎上再覆蓋了更多的謎,這些關於「BLACK BOX」展的爆料,反而變成了更有效的宣傳。 人們的好奇心無法被滿足,紛紛甘願付上一千日圓門票,以求參觀一個連他們也搞不清楚的展覽:進場參觀的民眾大排長龍,得排上 2 個小時的隊伍才能入內。但這還不能表現人類的好奇心有多驚人:在展覽的最後一天(2017/6/17),觀眾排隊所需要的時間長得嚇人:6 小時。 但就在這人氣爆發的展覽最後一天,發生了一起神秘的被害事件。 6 月 17 日,一位女大學生跟著朋友一起去參觀「BLACK BOX」展,排隊到了門口,跟她一起同行的男性朋友被擋在門外,只有這位女學生先進去。以下是她的說法: 「會場裡一片黑暗,是連手伸出去都看不到前端的程度,在裏頭大家(因為看不到)而互相撞來撞去,也搞不懂出口在哪裡,正想著該怎麼辦的時候,突然手腕被抓住了,我被拉進某人的懷裡,而且被強吻了。」 「根本看不到對方長什麼樣子,只知道很高而且身材很好,憑感覺應該是長著鬍子。因為不知道出口,會被做什麼事也不清楚,真的感受到了恐怖。」 被騷擾的女大學生在半個月後,被診斷出罹患了急性低音頻神經性聽力喪失(acute low-tone sensorineural hearing loss, ALHL)的症狀,身心科也診斷出她有著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的問題,更糟的是,被害人先前在發生這件事後雖然向警方報案了,過了幾個月後卻得到悽慘的回答:因為很難找到施暴者,搜查已經中止。 忍無可忍的女學生,正式向「BLACK BOX」展的主辦人,也就是從不透露真實個人資訊的 Nakano Hitoyo 與藝廊負責人提告,提出 1100 萬日圓的賠償要求。 鯊魚在數公里外就能聞到血腥味,先前 Nakano Hitoyo 所辦的種種活動已經備受爭議,現在「BLACK BOX」展又一夕之間演變為民事訴訟,當然引來了不速之客。仍在慶應大學就讀的森雄一郎,組成了「BLACK BOX展被害者連絡會」,他架設了聯絡網站,讓曾經在「BLACK BOX」展裡遇過類似性騷擾事件的受害人,能夠與他聯絡;而女大學生的代理律師小倉秀夫也積極地與藝廊和 Nakano Hitoyo 聯絡,希望得到他們的回應⋯⋯。 但 Nakano Hitoyo 一直拒絕現身。他僅在推特上表達,對這次事件造成大眾的騷動感到抱歉。 這位女大生與律師已經在去年 12 月 27 日,於東京地方裁判所正式提起了訴訟。 Nakano Hitoyo 在 TED 的演講,題名為「A fake shows reality」,而他奇異的藝術風格,也在網路上被稱為「引起騷動藝術」(お騒ぎアート),有些人把他與歐美著名街頭噴漆藝術家班克西(Banksy)相比。而這次「Black Box」展所引發的種種騷動,也因為 Nakano Hitoyo 的過往名聲,掩蓋上了一層似假似真的薄紗:這整件事會是他又一手高明的諷刺社會計畫嗎?或是真的創意走過了頭,傷害了無辜的人? 延伸閱讀 TED 演講的全稿:サザエbotがTEDxTOKYOに登壇!会場を騒然とさせたスピーチまとめ 最早揭露性騷事件的日本赫芬頓郵報報導:「ブラックボックス展で痴漢されPTSDに」主催者らに損害賠償求め、女子大生が提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