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相信,文字是有溫度的,特別是在面臨離別時所書寫的文字。 在正式道別以前,滿腔的思念已經蓄在心底,為了不讓那些想念的溫度化為餘燼殘溫,我總會提筆書寫,讓情感順著筆桿滑入卡片和信紙中儲存,待收件人展信閱讀時,那些情感便得了機會,從他們的指尖和雙眸落入收信人的心底。 歷史上有名的道別文書,應該是那篇《與妻訣別書》了吧?開頭句「意映卿卿如晤」,道盡烈士對妻子的繾綣深情。生命中最後的絕筆,林覺民沒有像屈原那般抑鬱寡歡地賦了《懷沙》;亦沒有如文天祥那般豪氣干雲地留下一首《自贊銘》,他將生命最後的聲音留給妻子,訣別的溫度烙在漫漫歷史長頁上,當後人獨自低吟輕誦時,仍會被那些文字灼燙了口舌,落下傷感的淚。 與意洞先生的訣別相比,我的道別似乎就沒有那麼轟轟烈烈、銘心刻骨了,那些寫在信紙和卡片上的文字多是喁喁私語,細數我和對方一同歷過的點點滴滴,訴說我的思念和感謝,並別上對對方的祝福。對我而言,在離別前書寫思念是一種習慣,更是一種儀式。佛教裡面有一句話:「前生五百次回眸,才換得今生一次擦肩而過。」人和人能在茫茫人海中相遇、認識,那是好幾世累積得來的緣分,那麼困難才相聚的,怎麼能散得太過容易? 我以文字記下每一場聚散離合,在書寫的過程中,與對方的回憶便會在腦海中開始復甦,慢慢地在腦中流轉,腦海中的畫面若是越清晰,心裡就越不捨眷戀,但是再怎麼不捨,一個人的情緒也很難阻擋人事的遞嬗推移啊!將無奈和著回憶收妥,我把祝福和羈絆加溫鎖在文字裡,盼日後對方若能再次讀到這封信,他依 然可以感覺到過往的美好溫度依舊,不曾變過。 然而啊,在傳達給他人之前,思念的溫度有時也會失溫,凝結在未能訴說給對方明白的遺憾裡。 例如,那個祖母驟逝的夏日,那時我還在讀幼稚園,會寫的字也沒幾個,只知道家中忽然來了很多客人,而好客的祖母一次都沒有出現在客人面前。幼時的我無法以言語形容自己的心情,葬禮當天,我像是個木偶,複誦著大人們要我說的話,未能以自己的真心話向祖母告別。後來,在某日午後,幼稚園的同學提起了他們的祖母,我開口加入他們的話題,說祖母都會牽著我的手去逛菜市場……說著、說著,我忽然憶起媽媽說過,祖母不會再回來了,剎那間,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向我襲來,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大哭,一遍又一遍地複誦著四個字,「我想阿嬤。」 長大後仔細想想,我對於童年時期的記憶大多都很模糊,唯獨對祖母逝世的事情記得特別清晰,好像我腦中記憶體的容量都在承載「祖母」這個檔案,以至於其他事情都被壓縮而顯得模糊不清。或許是因為幼年未能盡訴對祖母思念的遺憾,待我學會組織文句、架構文章後,我寫了許多有關於祖母的文章,將小時候心裡的那個缺口,慢慢用懷念祖母的文字填補起來。這也算是道別的書信了吧?透過一篇篇與祖母有關的文章,和在天堂的祖母告別,也和懷著遺憾的我告別。 如今想來,在別後書寫悠綿情意的舉動,頗似當年李白在黃鶴樓送別孟浩然時,那種「唯見長將天際流」的意境,稍稍不同的是,青蓮居士面對的是與友人的「生離」,而我面臨的是與親人的「死別」。 在道別時書寫思念,這個習慣我已養成許久。若要問我為甚麼會養成這個習慣,坦白說,我也不太清楚,或許,是因為我是個十分戀舊的人吧!貪戀著舊時光,貪戀著人和人彼此緊緊相繫的連結,貪戀著每段記憶在心底所勾起的暖意。因為心裡在乎著這些似風那般虛無飄渺、隨時會消散的東西,所以才會特別想要用墨跡雋刻時光,想讓別人知道,也想提醒自己莫要隨著時間的流逝,將自己曾珍惜的事物給遺忘了吧! 思念是最炙人的離別,而我終不願輕易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