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桌師傅
早時,吳隨意商號前。
「菊仔,湯麵一碗」勝利坐在麵攤前,準備待會上工。
「勝利啊,彼日恁源仔有要緊無?」施仔也點了碗熱麵,坐在勝利旁邊。
「無要緊啦。」勝利說:「不過,這代誌嘛真趣味。進前,阮船仔頭咧觀乩時,本來按算吳仔會來,但是伊雄雄閣講伊袂使…。」
「汝的意思是講,吳仔就是注定要作祖乙真人的乩身?」施仔一邊講,菊仔這時候將麵端上了桌。
「阮地藏王本來無愛乎伊來,但是…」勝利話講到一半,一陣罵叫聲從吳隨意工廠裏傳出來。
「ばか[1]!」師傅將一支尚未組合到神桌上的桌腳丟向少年,少年躲開,一語不發的將桌腳收回原處,接著迅速跑去拿了掃把與畚箕,認份的掃起了地來。
「作恁神桌師傅的徒弟仔有夠可憐啦!師傅每一个攏親像咧罵囝同款」麵攤的菊仔嘆了口氣說。
「阮誰毋是安呢過來的啊?哈哈哈」勝利和施仔的話題來到以前當學徒的日子,兩個人邊講邊笑。
吳隨意商號座落於媽祖宮前方的巷仔頭,三角窗的兩層樓建築在漁村之間顯得更加的巨大,閃著烏金的建築表面是幾天前才剛換上的雨淋板,雨淋板底下以洗石子爲結構的騎樓面,上頭陽刻著斗大的「吳隨意」三字。
吳隨意木工廠以高品質的鹿港桌與太師交椅聞名全台,商號的工廠與展示間分別盤據在民生路的巷頭,並一路延伸到底,幾乎佔滿了整條巷子。而菊仔的外省麵攤就在木工廠的騎樓底下賣著,早時總是坐滿剛要上工,或者中場休息的木工師傅們。
「菊仔,施仔的部分我順帶付!」勝利剔著牙,一面說著。
「無喏!這遍我請啦!」正在將盤子上的豆皮食乾淨的施仔急忙站了起來說道。
「好啦,我替恁記得,這遍勝利先請,後擺彼攤,遮乎汝處理」菊仔邊收拾碗盤邊老練的說著。這種客人請來請去的情況菊仔每天都在遇,但是他總是能顧及雙方的面子,同時兼顧和氣的主持場面,如此讓木工師傅們無一不信服他。
「囉唆啦!師兄,我先來去無閒囉。」勝利對施仔說畢,便走進工廠內。
徐勝利與施仔都是吳隨意裏的神桌師傅,他們在木工廠裏有著自己的一張工作桌,一套手工具,各自獨立工作。儘管如此,他們至今還是以師兄弟互稱,這是他們在學徒時期的稱呼,彼此的情誼濃厚。
徐勝利來到他的工作桌旁,拉開日光燈,轉開收音機,便開始磨起刻刀來。
沒多久,工廠的頭家帶著一位少年來到了勝利的工作桌旁,講道:「勝利啊,這位是水上口蔡仔的囝,先乎伊來汝遮鬥相共。」勝利抬起頭來和頭家點個頭後,頭家便離去了。
「文公尺汝看有無?」勝利低頭轉著磨刀器,伊還是習慣自己磨自己要用的刻刀,同時問著少年。
「師仔,我進前做過一暫仔らんま[2],後來彼間工廠收起來啊,我就想講來學做木,遮較有功夫。」少年答。
「汝幾歲?」勝利問。
「年過,就滿十四阿」少年答,勝利依舊專注的在磨刀,留著少年一人呆站著。
「汝先將塗跤掃掃咧...」勝利講畢,少年隨即拿著掃把掃起了地。此刻,門外的陽光照射進來工廠內,將瀰漫在空中的細木屑照耀出粒粒如金光。
「我來去攢料」勝利說,接著便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頭過來講道:「桌頂的物件莫動!」
勝利的左右手各拿了一支木料過來,少年看到此狀,便急著走向前去替勝利拿木料。
「嘖!」勝利只發了個聲音,少年便如觸電般的將手伸了回去,伊接著講:「汝站遮,先惦惦啊看就好!」
「這支柴,叫做玉水。是長案頂頭欲用的」勝利將木料倚著工作桌後,便從桌上拿了兩個刨刀走了過來。
「啥物是鹿港桌,汝知影無?」勝利接著問,少年站在原地搖頭。
「咱鹿港桌尚特別的所在,就是伊有三層桌...」勝利示意要少年幫忙將另一張工作桌抬出來。
「三層桌面,按尚懸的到尚低的,分別是長案、帖案,閣來是八仙桌」勝利接著說完。
「按呢,做桌尚功夫的所在佇佗?」少年急著問道:「我聽講,是插榫喔?」
「汝講汝想欲學功夫,是無?」勝利反問了少年,但是少年卻一時愣住。
「咧問汝啦!」勝利大聲道,少年瞬間如大夢醒,拼命點頭道是。
「這刨刀,汝提咧」勝利遞給少年一個約莫手臂長度的刨刀。
「這塊廢柴先乎汝試看覓,刀我已經磨利囉」少年將廢柴用夾固定在工作桌上,側坐於桌邊,雙手將刨刀合握,便哼一聲的將刨刀使力的推去。
「啪!」少年才將刨刀推不到幾寸,刨刀隨即卡住。
伊使力將刨刀拔起後,剛剛停止處掉了一塊小木塊下來,木頭上隨即出現了一處坑疤。
「汝毋通感覺刨柴真簡單,遮欲上手,有幾落年通乎汝磨練喔...」勝利邊講,邊將一支玉水置放在他的工作桌上,以夾固定好後,便開始刨木。
徐勝利的雙手緊抓著刨刀上的橫木,伊沈穩的來回推拉著刨刀,那木片一片片的如雪花般的揚起,接著緩緩悠悠的飄落於地。每一片刨下來的木片幾乎是一致的薄,薄到透光輕盈。
少年不可思議的看著勝利,伊刨起木來竟然如此輕鬆,這副勞動的模樣搭配著電台裏傳來文夏的歌聲,竟然像是齣舞蹈,好看極了。
「師仔,不一定是汝彼塊柴較好刨喔?」過了一會兒,少年鼓起著勇氣問道。
「無,乎汝試看覓喔?」勝利停下了手邊工作講道,接著少年拿起了刨刀向伊走去。
「欸,汝閣真咧敢試喔?」勝利似乎不耐了起來。接著道:「遮柴ヒノキ[3]的,刨歹去,汝欲用汝偌濟月日的剃頭錢來賠啊?」
「......」少年愣住。
「提去啦!較實在咧啦!」勝利丟了兩張砂紙給少年,少年這時才回過神來。
「欲摸ヒノキ柴會使啦,遮砂紙乎汝提去,將這支玉水磨磨咧」勝利講著。
「較細膩磨啊!我等咧來檢查」勝利講畢便做起自己的事來,一直到離開工廠前都沒再和少年講過一句話。
下晡時,木工師傅們聚集在騎樓下,或站或蹲的曬太陽,抽菸,聊天。
通常是這個時候,有小販就會擔著炒麵、肉羹來到這裡賣,霧月裏的熱食在空氣裡升起陣陣的煙,木工師傅們都向小販圍了過去,工作一個上午日了,大家又餓了,於是幾乎一人一碗的,坐蹲在商號騎樓下大啖了起來。
「勝利啊」人群裏有人叫著勝利,伊回頭,原來是源仔。
「安怎?」勝利答。
「汝沒聽講,後日欲抗議的代誌?」源仔說。
這時候,郭仔談論的聲音在群眾裏傳開了來,眾人的情緒有些憤慨,此應彼答,勝利與源仔也跟著融進群眾裡去了。
入暗了,幾個漁村的婦女來到吳隨意商號討了些木屑,準備回家起火爐。
又起霧了,有些木工師傅已經關掉工作桌的檯燈,回家去了,有些還繼續趕著暗工,廠內有隆隆的皮帶運轉聲,以及電台主持人喧鬧的對話聲和他們作伴。
今夜,聽說有人欲去船仔頭問事...。
【未完待續......】
[1] 日文,意指笨蛋。
[2] 日文,意指和式建築中房間拉門或屏風上部的欄間雕刻,臺灣於1970-80年間曾是全球銷往日本最大的欄間雕刻代工地,中部地區以鹿港鎮為代表。
[3] 日文,意指台灣檜木,包含扁柏與紅檜,是臺灣珍貴的一級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