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該如何起頭。
晴日,整週無雲的大阪變得更冷。又要尋覓四月後神戶的住處,來日尚未滿一年又要前往下個去處。
早晨八時已經看得見晨光。商店街的遮雨棚,抬頭時偶爾會有光破損壞舊的塑膠頂,街仍昏暗。是那種載著啤酒桶的小卡車,軟帽下掛著墨鏡騎腳踏車的老人經過身側會滲著濕氣的輪廓。唯一間店家早起,咖啡廳窗簾後無人的吧檯,所有的燈光都已點亮。隔著透明的長窗,純金的室內燈光間是玻璃櫃反射的純白,在積水未乾的街裡,一瞬間讓人誤認成深夜,未眠的模樣。
門外歐巴桑彎腰潑濕地板,雙手輕輕握影,唰唰聲自角落傳來。歐巴桑已老,蓋住眼球的皺紋、直不起的背,搓洗一塊街磚。潑水後的街磚在暗裡發光,經過時才發覺腰部以下,鞋和褲管溶入磚縫,如涉夜溪。
一直以為文學即是奇蹟,應該說所有表演都是。觀賞運動、聆聽音樂劇或是電影,就像Robert McKee在《故事的解剖》(STORY)裡所描述劇本或是故事被消費的理由,是觀者因奇蹟獲得滿足,創作者則需以名為創意的奇蹟回報。而或許寫作者為了讓讀者覺得文字是能比音樂或是電影更誘人的所在,也更需要奇蹟來超越文字帶來的不便吧。畢竟,比起文學,世界更不能缺少的想是音樂、戲劇與料理。
可能是連日課程的疲累,一日冒出也無法生出奇蹟的錯感直到今日。
也不知為何的,像是被黑名單般,後來九月與十二月的投稿,與詢問退稿與否的信件再也沒有下文。去年的十月又投了文學獎,想想已是無望。有時這種感覺真的很奇怪呀,無法感知情感的自己就連成就感都無法感受。但彷彿身為自閉者就必須擁有某項才能,能發光的紋澤,不知不覺已經在為確認臂與肩背的肌理而活。幾個月後才有機會拆開塑膠膜的文學雜誌目錄;印著日檢合格的通知單;和法學研究科網頁裡神大公告寫著合格者發表,其中的幾串數字,剛好與受驗編號相合的瑣事,一切皆巧合。
想想這一生好像總被某種噩夢追趕,從未發自內心的為成就開心過。
以前北海道交流時,歸台前夕宿舍房間裡,一群學生與兩位教授喝著札幌牌啤酒。喝酒當然要一起喝啦,剛拉開拉環還沒乾杯,老師就先開口。我都一人喝酒,我說,這樣才正常吧。他們卻只看著我說,怪人,怪人。你未來的夢想是什麼?酒幾巡過後他們逐一問起學生。「夏天坐在涼椅上讀書,吹風吹到睡著。」輪到自己時自己毫不猶豫回答,起碼這夢想從中學以來未改變。老師們卻先是大笑,接著邊竊笑著說,你可要非常非常努力才行的消遣。真的這麼艱難嗎?至今還未明白。
有一天課後聽起了台語歌,黃乙玲、江蕙……都是以前家父以前聽慣的。高中時是一起蹲在一樓的樓梯口,家父剪著電線組裝開關箱,雙眼盯著腳前磁磚,指尖與鉗尖輕巧扭彎著訊號線。我們只負責撿零件。大家都清楚家父就只是想要人陪,要是母親忙那就是輪到兄弟倆撿零件。那是智慧手機流行的幾年前,腳邊的廣播偶爾會傳來揚聲器的膜老舊的窒息;後來商品都電子化了,會聽見老歌時已經是晚飯後,滑鼠咖搭咖搭在筆電螢幕裡拉著設計圖的線條時。
「望你知影阮心意,願將魂魄交予你。」
耳機裡台語獨特的,自胸腔深處汩出低沉致鬱的喉音若有似無;暴露空氣的每一處皮膚都刺痛,裹在背上羽絨被是僅有的溫度;夜窗外風大,晾著牛仔褲丹寧藍色搖搖擺擺的影。聽著聽著忽然啞了。
一瞬間感覺這些種種好像,都在同一時空裡相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