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街道行走時,心不在焉間與一位歐巴桑迎面碰上,錯身時,自己慣性踏出左腳,歐巴桑卻同時與自己踩上相同方向。不好意思,我趕緊道歉說。穿著登山服的歐巴桑微笑著,同時慢慢鞠躬著,不好意思,也說。開口時,那是種日常不層聽過的腔調。到底該如何形容京話呢,總之是種重重折疊過的,卻清晰得彷彿正經過耳際的嗓音。
之前課堂聽著住在三重的歐巴桑說著京的人們,太長戰亂歷史裡卻又總能保存文物甚至家族事業延續的京都,居民心理或許與其他地方的人們有所差異,已經對一切變化都感到淡然,一邊開玩笑地呵聲呵氣模仿她們謙遜著弊社才剛設立滿五百年。
那之後,不經意在烏丸聽見路旁歐巴桑正發出輕輕的呵呵呵聲時,才想起原來真的有人會這樣笑啊。到底是在什麼樣的文化氛圍裡才會像這樣,真心開心時發出的卻是淡淡的、一下子就在街上汽車引擎聲間消散的笑聲。才走到下個路口時,歐巴桑們的面影與語調,已經全然想不起來了。那之後試著模仿那種不經意聽見的笑聲,卻無論怎麼調整舌與顎,聽起來都不是自然的。
有時觀察日本的歐吉桑歐巴桑們有時是樂趣。少有文化這樣,老人一進車廂就自然融入背景,彷彿自始不存在那裡,坐在電車座椅上或是握著拉環的不是生命,是塊園石或潺潺流水。不過各地的老仍然感覺得出些差異。大阪的老人即便老邁仍是鋒利的,常在穿越商店街時,不自覺會在打量貨品或是面對人時,瞳裡閃爍磨刀者的神。
像是半年來總會在大阪西成見到揹著大提琴的歐吉桑,圓軟帽與卡其色西裝底下,黑色琴袋一頓一頓顛簸但不緊不慢穿越人群的身影。現身時有時是上午,有時卻是下午。某次錯身時,看著他在被叫喚名字後,停下腳步,慢慢循著嗓音源頭轉過身後,豁然向熟人打招呼的臉孔,意外的在帽沿底下瞥見那沒有一點雜質的、彷彿正透視過人們的目光。是來自哪裡的音樂家嗎?忽然有種衝動,雖然自己也不可能認識的吧,但想知道他的名。某次休假的星期五上午,按鈴的傳教牧師也是,線條紋的西裝底下,微笑著點點頭、按著胸口告別的燦爛目光,一瞬間有那麼點讓人感到罪惡。
至於京都的老,就不知該從何描述了。說起來描寫情緒時本就無法以特定詞彙歸納,特定詞彙只能指涉特定意象,用得頻繁描寫反而模糊。至少,優雅、沉著、平和,都不是。複雜得多太難以形容,會在自認為找到合適歸納的時候,又見到京的人們做出完全矛盾的舉止,比如踩快油門闖上人行道、瀟灑跳出車門的歐吉桑背影,或是不經意的在小巷間經過濃濃水泥風格的樓房與金色字體,怎麼看來都與街鄰格格不入的酒莊。日語就乾脆的多,「京」,總之就是那裡,既不是日本任何地方甚至不是日本,是那裡的群山、人與那樣不可說的風格。
星期五下午課堂,固定由一位退休歐吉桑授課。聽說以前是記者,宮本輝的中學同學。全白的頭髮下削瘦的身材,對自身文化既固執又自豪,總之,就是想像中典型昭和人的模樣。以前在台灣時屬於那年代的教授也是,相處久了仍多少會讓人不知所措。有時會在看著那年代人們的樣子時想著怎麼都是露出典型的,無論如何都休想換下西裝,連皺紋都顯得銳利的神情。
某堂課堂裡歐吉桑發著某位教授撰寫的著作,關於日本語的研究寫著日語的邏輯容易軟化性格,讓人少怒。是這樣嗎?想到偶爾聽見的,街外老人們發酒瘋的胡言亂語,但整體來說,確實很少見到人們表現怒意吧。倒是歐吉桑自身常被學生私下評為嚴厲、難以相處或是無趣。自己倒是因為長年與這類歐吉桑相處,多少習慣了。雖然未必認同,但看著他們談話時的側影,那種太過太過堅定貫徹人生的模樣還是忍不住會露出微笑。實在讓人羨慕。
寫到這裡,想了很久仍然無法歸納原因。文化、地域、時代,肯定都有,也因為條件太多而難以剝離逐一分析。只知道至少有種老的方式是,日式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