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月雜記：充滿事故的人

1
在圍繞著五隻花色異樣貓咪的小書店裡，讀詩一首：

〈廢結合〉

不用照 X 光
我知道自己
得了廢結合

我的廢
在擴散
硬化中

廢的我
簡稱為
佛

廢話說的好：
天廢自廢者
己所不廢
勿廢於人
所謂三人廢
必有自廢者
廢自廢以及人之廢
朝若廢夕死可矣咧

啊
全世界的
自廢階級
聯合起來
唄

2
詩來自《冰能》，作者是陳柏伶，比較有名的一首大概是「麻雀雖小也沒我雖小」。詩裡廢間充斥論文寫到起肖因而無理取鬧的欠扁式感傷，是研究生腦內過熱的化學產物，是一種天要亡我沒差啊我自亡的逆差絕望之整合。三十幾歲念了九年博士，似乎適合搭上一個殘酷段子：「你要讓許久未見的老朋友發現你是個世故的人，還是個充滿故事的人呢？」——「抱歉，我只是個充滿事故的人。」她的詩是語言的災難，對於學術謹慎和理論邏輯的反叛，得心應手地使用不標準諧音台語，不標準斷句，不標準引用，不標準裁切文言。讀來有趣，卻不成體統。然而詩管什麼體統呢。詩的破戒是詩的防盜，那種寫一寫就忽然只能是自己專用的語調感悟，親像親生，即便長得不好看也隱隱得意。

一年前評我小論文的教授曾說要把我研究法國一個文學實驗的論文寄給陳柏伶看，我不知道後來寄了沒有，但大概是一種奇文共賞的意思。如今發現對方也是個喜愛搞 (fuck) 文學直到搞壞的人，由衷欣喜。翻開作者頁看到她兩篇碩博論文的標題，持之以恆地以夏宇詩作為研究對象（覆蓋夏宇牌獲得學位），那欣喜又升級為雀躍，逐漸壓實為敬佩。序文裡某損友寫說他們這群信奉夏宇教多年的「當時文藝青年」，很難唱出自己的腔調，然而《冰能》卻成功地發出一種有如花園鰻被壓在七百頁精裝原文書的聲響，誰知道那是什麼聲響，但總之她做到了。另一個好例子是隱匿，隱匿寫詩一點都沒有文學偶像的影子，不過她的作品我就沒那麼愛（aka 不感到困擾），或許只是插頭沒對插脊椎骨縫隙的孔，沒狠狠插下去。

3
記昨日晚餐：
在向上市場吃水餃，跟老闆說要八顆，結果被瞪：「我們一盤最少要十顆餒。」隔壁桌吃三十二顆，另一桌二十五，而我一臉抱歉，五分鐘內吃完匆匆離開，去另一攤餐車買豆花，提回青旅。豆花碎碎的，音響在唱「讓我睡去」還是「讓我碎去」都聽不清楚了。我有點憎恨這個晚上。

4
記前日晚餐：
兩場電影中間二十分鐘，在影城樓下美食街強迫蒸汽火車式的腸胃直接運作成新幹線。偏偏太餓了，又想吃肉，於是店員問我要不要加點湯和飲料的時候我說不用，結果托盤上就出現了湯和飲料，說是送我的 —— 或許是因為我的倦意大過我的飢餓所以點餐慢得被誤會很悠哉，而百貨公司又是個悠哉之人晃來晃去一臉恬不知恥的地方。最後玉米濃湯進了保溫杯，紅茶進了廚餘桶，我打著車廂翻覆般的嗝進了影廳，決定以後就用麥當勞的 1+1 或戲院爆米花解決中場休息。說到爆米花，我從來沒有在電影院裡吃過爆米花，而且我會詛咒那些邊看邊吃爆米花的人。吵得要命。我有點憎恨我自己。

5
因為換場而多出來的一張影展票原定售出，準備從台北下來收購的買主看到颱風警報棄標，然後我就退不了票了。我快速計算一陣降價重新急售的效益，也考慮著颱風或許會宣布停班停課，也就代表可以全額退票，但同時我也有很大機會看不到同日另外兩場。阿砸。結果颱風偏南，中部無事，我卻感到損失慘重。打訊息跟老媽怨嘆，她說：「人生有賺有賠，平日多積陰德。」

太中肯了。您老佛爺。我也佛。

6

《八又二分之一》觀後詩

他敷完桑拿後率先戴上墨鏡 / 局部其他赤裸並且濕淋淋的 / 讓你感到某種反轉式的性感 / 反轉就是遮蔽的反轉 / 圖地反轉的那個反轉 / 唯獨遮住目光不屑一顧隔壁床鋪的嘔吐風格性愛 / 順道反芻出一個傳統穆斯林婦女 / 她們大膽地遮住全部身體唯獨眼神洩漏 / 那曝光效果和戴著墨鏡脫光衣服走出一團煙霧完全一致 / 甚至有互補作用 / 讓你感到某種反轉式的性感 / 何況他點燃一根香菸 / 引發大家一串火辣的咳嗽 / 一個穿著動物屍體的女人 / 協助他擦乾頭髮裡的蒸氣 / 並傳染了一點腥臭給他 / 顯然是空氣分子度量上的交媾 / 他也很好意思表演舒服的感覺 / 他一定熟練於假裝高潮 / 這不是誰都有那個臉去做的你知道嗎 / 角落有人拿毛巾覆蓋臉大概是在加速軟化角質 / 另一個拍打自己的膝蓋大概是在軟化關節 / 也許在無聲大笑也說不定 / 朦朧視野裡我想起曾經相信許多事情 / 例如淡掉的痣還會再浮現 / 例如從高處跌進水裡不會粉身碎骨 / 或者每週桑拿可以拯救我呼吸道的疾病 / 他穿好衣服和那個女人走了 / 身邊的老人他的咳嗽和他一樣長壽 / 你著實覺得健康夠了 / 我們不大適合養生 / 我們適合在星期五的乾冷下午開車去兜風 / 把天窗打開 / 不要命地抽掉整包菸 / 而不是安靜地坐在這裡 / 在滾燙溼熱的長板凳上 / 是的我們是適合安靜的 / 但我們更適合高速移動 / 我提議把整段畫面不必剪接地重演一次 / 然而我的裸體寂寞得很 / 加上你起身所產生的氣流 / 就會變得像塵爆那樣殺傷呢 / 連那個已經離開的墨鏡男都會三度灼傷 / 因為我仍在想他 / 他或許和女人並肩轉進一個狂風捲起垃圾殘屑的巷口 / 他會不停地在某件事情上頂嘴 / 直到他也被捲起 / 然後女人就會一口氣講完她的台詞 / 她說：你沒有能力去愛任何人你根本不去愛但不是因為你強大而是因為你怕 / 隨後她也就成為另一具動物屍體 / 慘遭他黑白色調的幻象所判決 / 因此必須住到一棟閣樓 / 我往燒紅的石塊上澆水 / 它發出激烈的聲音彷彿被搶劫或被街頭魔術師所猜透 / 比起盆景我應該更想養這些石塊 / 它們的外觀布滿疼痛內裡是堅硬 / 於是你描述起爭吵這個尋常的現象 / 描述你的前任該如何得到報應 / 還有那些獨處的角色如何命不該絕 / 我率先閉嘴你愈演愈烈 / 還說起你曾有過的唯一切實戀愛 / 極有可能是在某個熱帶冬天的小鎮廣場 / 一名頭髮又黑又長的鋼琴手 / 她幾乎不笑的但她並不兇 / 我想你會講這些沒營養的廢話只是因為你沒跟她上過床 / 虛無的氣氛被用光了 / 我們回歸殘暴而脆弱的狀態 / 這是最後一次灌溉了 / 在你睡到昏倒以前 / 必須先擺放好景框 / 備份凹陷的影像裡暴露出的儀器感 / 修掉毛片的毛 / 執行四至五個軌跡耐煩地逛 / 搭建蒸氣及其擾動 / 然後你就可以去玩高空彈跳了 / 我會把車鑰匙收在你暴露的姿勢裡 / 附帶一個熄滅湯汁的假動作 / 並且拆除這個房間 / 你不適合再唸那句旁白了 / 在第九號撞球問世以前 / 你都不適合迎風朗誦那句太誠懇的旁白 / 可是我們真的不能用恨抵抗愛呢其實 / 畢竟愛的反面 / 就不是恨 / 它們甚至經常互通有無 / 我會在這裡看著你也穿好衣服 / 看你流露出魔法讓場景和思緒都靜止不動